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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正和道士在大堂吃饭。忽然听到瓷器碎裂的清脆响声,然后就看到隔壁那桌客人似乎起了争执。
“不过是我家养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教训主人呢?”少年的声音带着南方士族特有的懒散和倦怠。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透露出十足的傲慢。四郎认出来这是汴京朱家那个千娇万宠的凤凰蛋——朱道晖。他曾经被人簇拥着来有味斋吃过饭,四郎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装逼到如此地步只能说是家学渊源了。
话音刚落,朱道晖就“刷”的一声把面前的那碗热汤泼了对面侍卫一头一脸。做这种事的时候,他的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就像他泼过去的并不是一碗热汤,而是玫瑰花露;就像这并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施虐而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按照规矩,侍卫是不能躲闪的,所以他身子似乎要条件反射的侧开,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动。热汤刚出锅,泼到那侍卫的脸上,饶是钢铁硬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捂住眼睛。
大堂里一时安静下来,拉二胡的江湖老客停下了自娱自乐的弹唱。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了他们这一桌。当时士族对家中的仆从有着绝对的掌控权,所以虽然大堂中的客人看到跪在瓷片中,几乎被热汤毁容的侍卫时,都被那副惨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却没有人敢说话。
由忠犬侍卫忽然想到陶二哥。欺负忠犬简直不能忍!四郎正要起身怒刷存在感,就看到同桌的朱天赐站了起来,他弯下腰把侍卫扶起来,递过去一块毛巾:“袁大哥,别跪了。上次在流民包围中救出我们,我看你腿上被划了一刀,伤口应该还没好吧?快擦把脸,热汤溅进眼睛里可不是玩的。”
说完,扶住袁二就往厨房方向走去,估计是想取水冷敷一下烫伤。
“站住。谁许你们下去的?”少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他的眉形长的十分美好,不发怒时显得有些阴柔,发怒时有一种别样的生动。虽然年纪还小,可是家族已经用无数金钱堆积出了所谓的上位者气度。
刚才他吃饭时嫌弃菜色不好,吃了一口便蹙起眉头要倒掉重做。身边的护卫见状就劝他如今逃亡在外,朝不保夕,路上还有很多人饿死,他们能够吃饱穿暖就该节俭惜福。
朱道晖原本是朱家的小儿,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向来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谁知道一夜之间就被迫离开风物繁华的汴京,生活一下子由轻歌曼舞、恣意欢谑的明媚和懒散转变为颠沛流离、肮脏寒酸的压抑黑暗,身为天之骄子的朱道晖第一次对命运的难以把握有了模糊的体验,可是他生性骄傲,这种内心的凄迷和惶恐就外化为对身边下人一日赛过一日的残暴。
因为这种残暴,下人难免有些离心。于是,这些时日,敏感的朱道晖开始疑心下仆也像是低贱的流民一样,对他和妹妹起了不忠之心。可是他总怀疑不到点子上,这几天听身边的朱成大说仆人中间有些怨愤之词,就越发的疑神疑鬼。
再加上前段时间和朱家大部队走散,他心中的不安和戾气逐日累积,今夜一齐对着身边最为忠心的侍卫宣泄出来。他知道这个侍卫喜欢他,无论自己如何对待,侍卫都会原谅自己。有人就是这样,越是知道别个爱他到痴狂,越要作践人。
“朱公子,不知道袁二爷是哪里忤逆了你?就算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动手也早了点吧?你就不怕身边人寒心?”虽然隰县朱家不能和汴京朱家相比,但朱天赐生来一副古怪脾气,是个对着自己父亲都不孝不顺的混账子,你指望他能乖乖遵守当时的各种伦理道德,在面对士族子弟时产生自惭形秽之感吗?
朱天赐是这个时代的叛逆儿,一直反感朱员外不把下人当人看的行为,后来两个人闹崩,他“老畜生”“老畜生”的骂得朱员外没了脾气。可见其人多么混账和不孝了。
当然,身为统治阶级的一员,他的这种反感也许有些虚伪可笑吧。但他自觉算是个狂士,打心底同情寒门,平民,甚至同情奴仆和流民,蔑视士族和王侯,向来对上位者缺乏起码的尊敬,因为实在看不出那些人哪里值得他尊敬。
“寒心?隰县出来的小宗庶子如今也敢对大宗的嫡脉大喊大叫了,礼崩乐坏,无法无天,这才叫人寒心呢……”朱道晖冷笑道。“你爹当年为了娶我四姑婆家的庶女,把自己已经怀孕的宠妾在生产后弄死,后来事情闹得太大,不得不避居到隰县去的事,你是忘记了还是装作不知道?”这也是他禁止妹妹和朱天赐来往的原因,不是因为朱天赐家世不显,更因为他是庶子,而且父亲曾经做过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
“不,你错了。第一,我没忘记过。”朱天赐很平静的说。“第二,我娘是正妻不是宠妾。只是族中逼迫我爹休妻另娶而已。”
两个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除了刚开始那一碗汤泼的引人注目之外,此后两个人都是压低了声音在对话,估计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
大堂中的旅客重新吃喝起来。虽然这里的饭菜让道晖公子发了很大的脾气,可是其他旅人对于有口热汤热菜已经很满意了。一碗猪头肉,几样农家菜,再来一壶热酒,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暂且忘记烦恼,便能够在一路凄惶的旅程中偷来片刻欢愉。
四郎也没兴趣听人家的家族密事,只是苏道士却示意他认真听两位朱公子的谈话。四郎如今还在道童见习期,一听便宜师傅有令,只好支起耳朵专心听。
自从习练道士教他的《参同契》一来,别的效果还没有出现,四郎原本就异于常人的五感越发的灵敏了。只要用心,他几乎能听到大堂里每个人的谈话声,道士还常常用各种方法训练他的五感。
这会儿又听了几句,四郎忽然想到朱员外家里那段公案——镇宅的桃树和树下十六七岁、完全没有腐朽的女尸。怪不得朱员外对自己儿子是那种愧疚又讨好的态度,还说什么当时一念之差之类的话。
对于那个案子的些许疑惑也许很快就能解开了,四郎听得越发认真,若不是此间凡人很多,他恨不得能化出自己的狐狸耳朵来强化听力!
“逼迫?”朱道晖继续嘲讽自家不体面的远房亲戚:“聘则为妻奔是妾,你母亲是妻是妾你难道不清楚吗?当年那首桃花诗作为风流韵事流传一时,从此你娘就被称为桃花姬,可惜啊可惜,听说长的倒十分貌美,就是品行不端,放荡轻浮。”
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朱道晖欣赏一般的看着对面朱天赐的一直平淡的表情有了波动,继续用那种含糊的懒散语调说道:“呵,桃花娇媚,但是没有品行;桃花姬美貌,总归是淫奔无耻。”想一想,又补充一句:“要靠出卖自己的女人来获得家族谅解,敢做不敢当,你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朱道晖这么一说,四郎就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件事啊。那的确是十多年前在汴京中轰动一时的风流韵事,故事很老套,就像是所有的才子佳人一样:
士族在郊外庄园举行诗会,有个士族子弟喝酒后误入一片桃林中,他一边欣赏美丽的桃花一边寻找灵感。走的累了到处找水喝,后来顺理成章的遇到一个美貌民女。那个姑娘姿容美好的像是枝头怒放的桃花。于是青年男女眉目传情、心心相印。士族公子回去后就写了一首流传甚广的桃花诗。可是他的家族自然不允许;两人在一起……
汴京城中的这段韵事的结局十分唯美:这个桃花姬因为相思成疾死去了,男子找到她的坟墓,对着她的墓碑又写下一首桃花诗后,黯然神伤的飘然而去。
故事里的结局唯美而忧伤,因为女子死去了,所以并没有任何不合礼法的事情发生,十分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和审美。
可是谁知道现实中却是另外一个极为不堪的俗套结局呢?
贵族青年和平民女子私奔,然后男人后悔了。这个时代对浪子回头的容忍度很高,于是男人为迎娶士族贵女而杀死了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担心恋人的魂魄会作祟,还请来高人将其镇压在桃花树下。然后被自己和桃花姬生下来的独生子发现,用了心机请来高人救出母亲。
一想到最后桃花姬被朱员外埋在两个人定情的花树下,用生生世世替他镇宅来回报那段虚幻的恋情,四郎心里就很同情这个女人。他是现代人,并不觉得少男少女的一见钟情是多大的过错。如论如何,这样的结局都太过于惨烈。
当然,四郎也得承认,在一个地方就要遵守哪里的规矩,对于那些礼教挑战者而言,生活就像是一场赌博,桃花姬为了少女时的粉红梦幻赌上了一生,然后输了生生世世。
这样的故事未免太过现实和残忍,所以汴京城里才会流传着另一个被美化后的结局吧。年少时的痴情,原本就该在最烂漫浓烈时戛然而止。唯有如此,才不会让最初那些纯真和热烈在现实的风霜中一点点消磨,最后只余下赤&裸&裸的丑陋人心。
桃花姬和士族公子的唯美传说,就像是春夜的一场梦。在传说里自然是凄美而典雅的,但终究与现实无关。
不过桃花姬的儿子——朱天赐的确算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不是多好,也不是多坏,就是举动和相同时代相同身份的人有些格格不入,这种不同几乎叫四郎怀疑他也是穿越的。但是经过交谈和观察,显然四郎想多了,任何时代都会产生那么几个癫狂无状的怪胎。
听了道晖公子对自己母亲的诋毁和轻蔑,朱天赐并没有如其所愿的感到羞愧,反而十分冷淡的点了点头:“嗯,最后一句还算是人话。我爹的确不是东西,所以他遭了报应。汴京朱家也不是东西,所以也遭了报应。听说你父兄都被流民杀死了?呵呵,高贵的朱家人原来也会流血,我还以为你们是天上的神仙呢。”
这句话戳疼了朱道晖公子那颗骄傲而又敏感的心,于是他立马提高声音反击道:“我们朱家就算败落了,也比你这样的东西强上一百倍。你和你那个愚蠢而又轻浮的娘亲一样,不,你甚至还不如你娘的眼光和心机,连我玩烂了的货色也上赶着献殷勤!要不要我给你讲一讲这条公狗给他的主人们带来的乐趣啊?”
朱道晖很是知道怎么往人心上最疼的地方捅,他似乎喜爱这样揭去别人的伤疤,再撒上一把盐,仿佛这么做能给他带来安慰和力量。
那个一直低着头跪在旁边的侍卫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抬头看了朱道晖一眼,几乎不敢相信心中如谪仙一般高贵温柔的小公子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渐渐熄灭了。
朱天赐冷笑着还要大开嘲讽技能,可是他忽然瞟到身边侍卫苍白的像个水鬼一样的脸色。朱道晖拿他家中的事情出来讲,他自然是无所谓,反正桃花树已经被他雇来的和尚弄倒了,老畜生也死在流民之中,他不怕人指指点点。
可是,他明白那种被扒了衣服送到大庭广众之下受人点评的滋味。他自己是习惯了,却不忍心让袁廿七这外强中干的家伙也受到这种羞辱。因为他知道,朱家的公子们绝对做得出比这个恶劣十倍的事情,因为他们根本不认为地位在他们之下的人也是人,也会痛苦,或者他们是知道的,只是不在意而已?
朱天赐终究没再继续争论下去,拉着那个用白麻布捂住烫伤的侍卫转身离去。
这一回朱道晖没有阻拦,他自觉赢回了脸面,找到了逃亡中丢失的优越感,于是继续坐下来,若无其事地开始吃饭。这回就不抱怨饭菜不合口味了,反正抱怨了也没人会理他。
大堂中继续响起悲凉哀婉的二胡声。
因为朱道晖最后一段话提高了嗓音,旁边的几桌客人都听见了,此时四郎就听到他们在低声谈论刚才听到的那段家族逸闻。
一个客人笑着说:“说起世家大族,有名的就是崔卢王顾,还有西边的陆阀和北边的宇文阀,什么时候出来了一个朱氏?”
旁边有人很认真地反驳他:“兄台此言差也,朱氏也是有的,只是以前不过南边的一个小族,巴结着陆阀过活,谁知道后头竟然有了拥立之功,取吴兴沈氏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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