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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君突然颁旨,为庆贺黑水城大捷,全城即日起放烟火十日。-_()圣旨下达,本来已经在暮色中渐渐沉寂的上京城突然间就忙乱起来。
与前朝不同,大赵的内地州县并不宵禁,夜晚也算热闹。但认真计较下来,晚间深夜真正热闹之处其实不多,除了每年元宵节前后数日之外,大部分的官员百姓还是早早就吃罢夜饭而后便熄灯歇息。即便是每岁的元宵节闹灯,又或者太子登基,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然事事皆有旧例可因循,所以每每都是虽忙而能不乱。可今日不同。燕山大捷,东元帝突然颁降旨意要普天同庆,事先毫无征兆,又要“即日起放烟火十日”,仓皇间如何措置?这种临时布置的国家庆典以前从未有过,谁都没有经验。所以不管是宰相和公廨还是六部,一句“臣等遵旨”之后全都傻眼。元宵的灯节,向来是在腊月间就开始筹措,官府与民间的各大行当、豪商、店铺,各自承担差不多一半的费用,而且都是从腊月间就开始着手准备。但眼下是国家庆典,与民间沟通于理不合,时间上也根本就来不及。再有,放烟火的花灯如何筹备,烟火从哪里调度,官民夜游观灯又如何治安?况且放灯时内城外城游人每晚至少也有数十万,平原府的衙役差人明显不足,人员上的缺口从何而来?还要起锦河、搭戏台、演大戏、内苑外苑各坊轮番献艺,光这些事情的组织调度就能教人把头皮挠破。如此盛事,圣君也必然有一二回出席,届时有百官贺喜,军民贺喜,外番贺喜,稍有疏漏的话,天家与朝廷的颜面何存?想到其中的种种难处,别说一众官员蹙眉束手,就是东元帝自己也颇一点后悔。但是他也没办法再做转圜。天子金口玉言,当众说出去的话要是再收回来,其余不题,史上会怎么写,后世人又会怎么看?
好在老相国汤行经验老到,心头一默就有处置。一边派人即刻知会平原将军府,无论如何都要与报捷赤骑联系上,务必让他们放慢步伐再由南城进入,好给朝廷筹措布置腾挪时间,一边让人通知城内大小衙门,把库存花灯尽数提出,先装点十里御街。同时下令,待赤骑进城时皇城内三口朝钟同时响起,内城外城的钟鼓楼、寺庙、道观里也要及时跟随。再令平原府衙门连夜派人核实各商行店铺中木材、绸纸、香烛、烟花、焰火等等放灯必有之物的实数,务必留够官上足用;城中所有官营私营匠作必须随时听候官上差遣;先由近畿驻军调出数营健卒,一律便装进城,专供大匠指挥调用……
当天戌正日没时分,全城各衙门有司临时拼凑出的三万余盏花灯点亮了十里御街,随着南外城南熏门城楼上八盏大红灯次第高悬,外城十二门内城九门也同时升起赤灯。也就是南熏门第一盏灯升起来时,皇城左右掖门与皇城前应愿塔上的三座朝钟便一声接一声地响起,随即内外城到处都有钟声遥相应和。
嘹亮的钟声让整个上京城陷入一种莫名的寂静中。士子放下卷,民妇点亮灯火,商人放下帐簿,歌女停下丝竹,无数的人安静地走出来,站在房檐下,站在石阶上,站在街边巷首,沉默地看着大街上走过的一支支衣鲜甲亮的禁军。这些禁军都高举火把灯笼,队首的文手捧文卷,高声诵读:
“……巳时,我部冒雪迫近,与突贼争夺于黑水城下。当是时,城上箭弩如大雨瓢泼,城下突贼集团如蚁聚,环城十里披血鏖战,金鼓动地厮杀声震天,朔风鼓旗催人欲倒。突贼已知无可逃遁,遂为困兽,负死顽抗,一时间城下城下弩箭飞蝗矢石难辨敌我。敌我相持之际,中军司马督尉邵川大呼而出,袒肩露臂,攀索登城,连斩突贼捍将数人,于是将士振作,奋勇上前。职下孙仲山见突贼旗号混淆,阵线动摇,当机立断,号令全军突击。突贼首尾不能圜顾,由是军心大乱,陷入崩溃。我军分头追索,务求全功。至当日午时末刻,黑水城中再无负隅顽强之敌。粗计战果,此战斩敌酋并大小撒目二十七级,生俘十八人;斩敌首二千九百余级,生俘六千六百余,其余牛羊马匹牧奴无以计数……”
一个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熏门,从皇城,从十里御街,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递:
“东元廿一年九月廿五日午时末刻,我燕山卫军大破黑水城!”
“燕山卫派出报捷赤骑,携缴获的突竭茨东庐谷王黑羽大帐,敬献吾皇!”
“圣君颁布圣旨,放烟火十日,普天同庆!”
黑水城大捷?!
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黑水城在哪里,也不知道燕山卫在哪里,但他们知道大赵的世仇死敌突竭茨,知道东元十九年战殁在草原上的六万将士,既然连当今都下旨意说普天同庆,那必定是不得了的大胜仗!欢呼声率先从南熏门附近响起来,紧接着十里御街也是欢腾一片,随即四面八方都沉浸喜悦中……
因为这次庆典来得太快太突然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因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更因为缺少组织临时性国家庆典的经验,所以东元二十一年十月的放灯,既不是东元年间最大规模的放灯,也不是最成功的庆典。但很多经历过的人都说,包括元宵灯节在内的东元朝历次放灯,惟独这一年十月的放灯最最使人记忆深刻。不仅因为它是大赵国家庆典的鼻祖,更是因为它的时间最长,原本只有十日的放灯,最后竟然延长到二十三日,期间的喜讯捷报,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十月十六,十日放灯的第九天,燕山卫再次传来捷报,燕山左军经历二十九天的日夜鏖战,终于击退寇边的突竭茨人。端州和屹县方向的突竭茨大军全线撤退,北郑之围已解,左军正日夜强攻广平驿,预备衔尾追击突竭茨人。消息传来东元帝大喜过望,手一挥,再放灯三日;
十月十九,放灯的第十一天,渤海卫十六赤骑再报捷,渤海卫的两个军九月二十七日前后分三路出击草原,十月初六日傍晚,在老鸹山南麓与老君河之间大破突竭茨山左四部,斩首三千俘虏七千,缴获牛羊马匹不计其数。东元帝再传旨,即日起放朝三日,放灯十日;
十月二十七,放灯的第十九天,毅国公、戎州暨岚镇刺史王义,九月中旬在落石寨破击犯边的东乌罱,斩首二百,俘获四百,生擒东乌罱国大王子与三王子。东乌罱国献国请降,已蒙恩获许,将在明年春天来朝,恭贺天子寿诞。
一个接一个的喜讯,一个接一个的捷报,上京官民完全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上京城也彻底变成了彩灯烟火的世界。十里御街上,数丈高火山一座望着一座,皇城前更是矗立两座灯楼,每座高达十数丈,阔约百十步,万盏彩灯高挂其上,每至入夜,花灯烟火齐发,光彩弥散映照得夜空犹似白昼,其间锦绫绣缎金碧交辉,色彩缤纷绚烂教人双目不能直视,时人谓之曰“锦塔”。塔前还有内苑外苑数十个教坊数千伎伶竞相献艺,通宵达旦歌舞不休,围观不去者随时都有数万人……
说来也煞是奇怪,二十余日的闹灯不仅让官民都敞开了游玩,老天爷居然也来凑趣,由头至尾每每都是晴天,直到十一月初二放灯结束,他老人家才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办,慌慌张张地急忙来了一场大雪。
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初三晌后,还在飘飘洒洒地落。
快到申时的时候,坐落在远离京城的北官道旁的南阳公主庄子上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在南阳的宅院前跳下马,既不和几个随从交代,也不让人通禀,提着马鞭子就进了门。这家伙穿的衣服罩的大氅上全是溅落的泥浆,牛皮薄靴上也全是雪泥,在后院庑廊的地板上一踩就是一个黑脚印。可就是这么一个狂妄得视公主府如无物的家伙,一路上走来迎头遇见的公主府侍女居然没一人敢出声阻拦,都悄没声地低下头避到一边。
这客人显然对这后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就到了南阳的房,脚上泥都没跺一脚,马鞭子一扬挑了棉帘就进了屋,没说话就把南阳的一杯热茶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光,然后坐到旁边的座椅里鼓起眼睛生闷气。
正在揣摩法的南阳也不理这个客人。她斯条慢理地先把手里的手卷上,系上缎绳,再把这本《拾遗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锦囊里;又把案头的另外一个卷《与大将军》也装好,把两个锦囊都放到一个木盒里再锁好,再把钥匙揣进贴身的荷包,这才假装恼怒地睨了客人一眼,说:“你这一身雪一脚泥的,是和谁滞气了?”
陈璞翻着眼睛瞥她姐一眼,在座椅里掉了个方向,还是不说话。
南阳继续逗她说:“那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情郎闹生分了?”
大概是被南阳说中了心事,陈璞登时恼羞成怒,一把抓起茶盏就要砸一一她这才发现盏里又续了大半盏茶汤。她咬咬牙,瞪着眼睛左右望了望,仰头就把盏里的热茶汤一口气喝个光,顺手就扬起来一一这次是要真砸了!
南阳不开玩笑:“别!这是父皇才赐的昌南镇精瓷,今年才烧出来四个!”她急忙抢过茶盏,就手塞了一本唐人传奇给陈璞。“要砸你就砸这个!”
陈璞恨恨地盯着南阳。这东西怎么砸?她拿着有点哭笑不得。就是这么一打岔,她憋了一肚皮的火气也小了些。
南阳重新拿过一个干净茶盏,又给她续了茶汤,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盏,捧着盏也不喝,就为图手心里的那点暖暖的热气。她问陈璞说:“真不是和情郎闹生分?”
“你再浑说,我就真恼啦!”陈璞攥着盏,恨恨地盯着她姐。
南洋问道:“是谁能把你气成这样?那人就不怕惹恼了柱国将军,将军一怒砍掉他的脑袋?”看陈璞气得小脸通红,胸脯也是一起一伏,似乎是真地快要发怒,她就不再开玩笑了。她知道妹妹的性情温善,一般不爱使性子,眼前的模样显然是被谁气得发晕。她问说,“你跑来找我,又不愿和我说是和谁滞气,我怎么帮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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