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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慎行把徒儿的反应看在眼中。

从最初的无措,到后面叫了声“师尊”后,眼神的游离、躲避。

楚慎行眉尖微微拧起,想:这是梦到什么了?

他记起自己上登仙梯时的经历,当时场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是他没有救下的人、被他杀死的人。他记得其时手上日影剑的重量,又想,说来也巧,此刻日影也在我丹田里——秦子游以为,师尊只是将日影剑收入芥子袋中,但并非如此。修士以丹田滋养灵器,便能与其更添一重默契,好对其如臂使指。秦子游未来得及学这些,又整日劳心,所以楚慎行便觉得,自己可以先代劳一番。

他往前去。

从窗口,到龙榻,说来不过一丈距离。楚慎行却刻意走得很慢,去看徒儿反应。

他心里涌出一些猜测。

按照唐迟棠的说法,她先遇见师门,而后便见兵戈不息、天下缟素。这梦里,该有欢欣的时候,往后却总是苦楚。子游看自己时神情不对,兴许——

楚慎行在龙榻边坐下。

他看着榻上的徒儿。

带秦子游回来时,楚慎行为徒儿脱去外面的龙袍,余下中衣。如果早前李君昊与唐迟棠大着胆子,用神识来探屋内,他们或许会看到满屋青藤,缠着龙榻上的天子,为秦子游宽衣解带。青藤温柔地解开天子发冠,让秦子游被挽起的头发垂落。因束了太久,这会儿带一点轻微的卷曲。

到现在,秦子游身上的薄汗凉一些。师尊近了,他脑海里浮起梦里那些场景,如坐针毡,手指扣住身上薄被。

秦子游疑心此刻也是梦。

但他可以控制身体。

想到这里,秦子游稍稍冷静,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疑神疑鬼。他清一清嗓子,还是说:“师尊,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解开心头困惑,再看楚慎行时,有种自己浑身赤`裸,要被看穿的直觉。

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然后才能摆出最合适的态度,来面对师尊。

他思慕师尊。

可师尊……未必愿意接受这份思慕。

楚慎行看他,却说:“你做了什么梦?”

他清楚地看到徒儿瞳孔一缩。

楚慎行打量秦子游片刻,说:“很难回答?”

这日是初一,按说,身为天子,秦子游要去祭天地。

但时间还早,天色未明。

秦子游闭一闭眼睛。楚慎行觉得,徒儿脸色都比方才苍白一些。他便认为,这一定是梦到了不好、不该的事。在自己面前这样,多半还是关于自己。

所以楚慎行的嗓音都柔和许多。

子游这样子,有些仓皇,又有些可怜兮兮。唐迟棠说她梦到师门覆灭时,嗓音虽然镇定,但楚慎行还是听出她话音中的艰涩。他不想让秦子游面对同样心境。

所以楚慎行开门见山,说:“子游,你可以告诉我。”

秦子游眼皮颤了颤。

天子诧异,权衡,挣扎。

楚慎行:“……在你梦里,我怎么了?”

秦子游屏住呼吸。

师尊这样说——

他几乎要以为,师尊是在要自己说一句情话。

然而下一刻,楚慎行道:“我伤了,残了,还是被宋安杀了?”

秦子游眼睛睁大。

他脱口而出:“怎会!”

心情却迅速下坠。

秦子游意识到,或许师尊所想,从来与自己不同。

他迅速收敛了方才几乎喷薄而出的心思。因这一刺激,秦子游真正镇定下来。他快速斟酌,知道师尊大约从未想过“思慕”这一可能性。但那些师尊受伤、身故的事,他又不可能去想。所以面对楚慎行略带疑惑的目光时,秦子游深呼吸一下,告诉他:“师尊,我梦见你娶亲。”

这不是谎话。

楚慎行“咦”一声,听徒儿说得更确切。秦子游:“梦里……乱七八糟的。起先还在这宫城,是我方才那园中与杜漪相对。之后,旁人说‘天子大婚’,我拜天地、拜祖宗,再与新后对拜。可往后,又成了师尊,”他说得含糊不清,微微停顿一下,才继续讲下去,“师尊亦然做新郎,仿佛是在宋宅吧,我未看清。你一身喜袍,与人相对,这样成亲……”

这番话里,没有一句掺假,却毕竟算不得真。

说着说着,秦子游的嗓音低下去。他刻意没有讲明,怕师尊觉出自己描述中哪里不对。

楚慎行听着,果然未想许多。他顺着徒儿的话,琢磨:娶亲?

这意思,是我与子游分别与女郎成婚?

他难得哑然,方才想到的那些安慰措辞一瞬间失去作用。子游并未见到自己出事的场景,或者说,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子游就已经从梦魇中挣脱、苏醒。

紧接着,秦子游想到什么,开口:“可师尊,你为何会知道?”

楚慎行回神,看他。

秦子游追问:“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或许因为他方才梦里都不安稳?

秦子游又问:“你知道和你有关。”

因为他是叫着“师尊”醒来?

接连两个疑问,都在他自己心中得出解。秦子游气势泄下许多,视线偏转一些,去看窗外晨色。南国的冬日清冷寂寥,却也比不过平昌城这个时节满城堆雪。总有流民来,衣衫褴褛,城主在城外搭棚,富商们出钱施粥……秦子游想着这些事,想着父亲,想着宋安。他刻意让自己逃避当下,又胡思乱想,不知方才那番话,师尊信了多少。

楚慎行全盘相信。

他思索一圈,认为:这的确也是映射出了子游的一种“恐惧”。

在兰曲时,姬卓尚在,他和刘兴商量,如何长久留下秦子游。当时就有提到,要为秦少侠寻一门亲事。

杜漪由此去到兰曲。

那会儿,楚慎行与秦子游有一番对话。他问子游喜欢怎样女郎,子游只说不知,又说,倘若真到那一日,自己会与师尊分开。看神情、语气,子游显然不想见到这一幕发生。

所以——

楚慎行恍然。

子游的忧虑,是与我分别。

他们各自娶亲,就是一种分别了。

想通此节,一根青藤往前,扶着秦子游肩膀,让天子正对他的师尊。

被青藤轻轻推动时,秦子游“呀”一声,视线游移片刻,才带着点谨慎态度,落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直视徒儿的眼睛,问:“子游,我从前是如何对你说的?”

秦子游眨眼。

他艰难地想:不欺瞒,要信任——

这明明是他对师尊的要求,师尊只是答应他。

可现在,自己却说了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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