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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又走到这个时间点了。
洁白的教堂在夕阳西下的昏黄光线中褪去往日的圣洁,重新套上层沉甸甸的铜黄盔甲,树丛与草叶下传来有气无力的嘶鸣,它们的声音漫长、疲倦,像是被这干燥的天气吸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要随着逐渐暗淡的天光一起沉睡下去。
这一教堂之外的长椅上,正坐着两个交谈中的男人。
说是交谈,其实大体是左边的人在说,右边的人在听。
坐在右边的男人叫做俞适野,从外貌上看,大概有二十七八,正是一个人最富有生机与魅力的年纪。他肤色很白,不是冷白,是泛着健康与活力的白皙;与之相对比的是黑得深邃的双瞳,像是富有魔力似吸引人的目光。至于宽广的前额,饱满的嘴唇,两柄精神抖擞,如同随时准备铿然出鞘的小剑的眉毛,则都是这张俊美非凡的脸庞上的写意山水。
此刻,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两手虚虚交握,随意翻折的衬衫袖子不羁地将手腕上的金表遮了一半,他的目光则停留在双足之前的一片草丛中,那里正有一只花纹艳丽的瓢虫在啃食青草。
而这一专注引起了旁边说话的人的不满。
“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
“那你倒是说话啊!你的意见和想法呢?结婚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俞适野眨了一下眼,不知飞到哪里去的神智终于重新回到躯壳之中,于是他给人的感觉再度发生了些许变化,一如美丽注入灵魂,就变成致命的毒药。
他换了个姿势,从双手撑膝变成靠坐椅子上,那张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带上了些许笑意,其中有点无奈:“结婚确实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安逸,我们准备了三个月的婚礼,你推翻了三十次的设计,否决了我的所有提议,还拉着我在四十度高温的天气下,拍了四套户外婚纱照,汗水滴到地上就蒸发,险些中暑上医院……”
不忿已经攀上同伴的面孔,眼看这一段话即将招自对方的激烈反驳,俞适野适时打住。
“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好不容易,一切按照你的要求定下来准备好,现在你和我说,要重建结婚现场?”
和俞适野说话的人名叫安逸。
两人半年前认识,在一番柔情蜜意的恋爱之后,终于走到结婚前的最后一步,订婚戒指赠送了,场地设计了,日子圈定了,连喜帖都发好了,就等三天后的结婚典礼了——但时至今日,又出问题了。
安逸的面容并不如俞适野那样独特而饱含魅力,但他同样年轻帅气,样貌不俗,且似乎出身优渥。他皱起眉头:“你一辈子能结几次婚?这种大事,你就不想办得尽善尽美?”
人一辈子确实结不了几次婚,想要好好操办人之常情,但致命正致命在,他对结婚的想法和期待似乎总没有办法和安逸搭上线。
俞适野腹诽不已,他撑着脑袋,快刀斩乱麻:“我们一起努力,三天之内能改多少改多少,然后准时结婚。”
安逸强调:“俞适野,你不是和‘结婚’结婚,你是和我结婚。现在我对这个婚姻现场不满意,而三天时间搞不出让我满意的效果,你说怎么办吧。”
俞适野已不想辩论,他决定用自己的美色终止战争,于是换了个姿势,一勾嘴角:“好了,别说这些烦心的事,我给你一个吻好吗?”
“不好。”
“那你给我一个吻?”
“不好,我们先把问题统一了再说。”
接连的拒绝似乎没有破坏俞适野的心情,俞适野依旧笑吟吟:“安逸,你有婚前焦虑症吗?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吗?”
那张面孔如此富有魅力,以至于无论什么样话,只要从他嘴里说出,都像百灵鸟的歌声一样婉转动听。
“不用……”安逸先是惯性地拒绝了,接着才反应过来,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俞适野轻轻摇头:“字面上的意思,安逸,我觉得你过于焦虑了。”
安逸冷笑道:“俞适野,我看你是想分手吧。”
俞适野眉毛弹了一下,一柄小剑跃跃欲动:“十九次。”
安逸不耐烦:“什么十九次?”
俞适野:“从准备结婚开始的三个月来,你和我说了十八次分手,这是第十九次。”他慢悠悠地吐槽,“大家都说事不过三,我都原谅了你三次的六倍十八次,差不多了,这第十九次,你是认真的吗?”
犹疑自安逸脸上一掠而过,随后凝聚成过往的胜利光辉,他的冷笑消融了,变成了胜利者的宽容:“到底分不分,要看你的表现。怎么,怕了?”
俞适野:“怕了。正好婚没结,我们分了吧。”
好像有一道落雷打在安逸的脑袋上。
巨大的惊愕浮现他的面孔,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又变成铁青,最后一阵阵苍白,他豁地站起,嗓子破了音:“俞适野——”
俞适野依旧冷静,甚至彬彬有礼:“什么?”
“你要和我分手?”
“是的。”
“在结婚前三天?”
“是的。”
安逸的目光因为凶狠而明亮,他脱口说出一直深埋在心中的担忧:“你在外面有人了吧!”
俞适野笑出了声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好了安逸,我不否认我在空窗期会有为数不少的男性朋友,但我一次只和一个人定下交往。看在我们也有一段快乐过往的份上,给彼此留一点体面吧,别让那些美好的记忆都褪色成狰狞的模样。”
激动过后,惶恐突来,安逸再度脱口,声音变得低徊哀恳:“适野……”
他的声音唤来了俞适野的注视。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但眼角眉梢已经不再蕴含情愫,而换成了轻慢懈怠,这个瞬间,安逸似乎回到刚刚认识俞适野的过去,当时他与各色男女围绕在俞适野的身旁,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换来这个人漫不经心的一个凝睇。
那个时候,俞适野是国王,他的笑容就是众人最大的奖励。
后来他打败其余人,两人正式交往,一路走到即将结婚的现在,看似他将人圈定,可安逸心中清楚,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无论自己怎么伸手,都抓不住。
他从来没有读懂对方的内心,也就无法想象同俞适野结婚与生活的模样。
于是那些求饶的话最终被咽回了主人的喉咙,尊严控制了安逸,他猛地抬手,拔下套在无名指上的钻戒,用尽全身力气丢向俞适野!
“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俞适野朝安逸愤懑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追随飞出去的戒指。
它高高跃起,低低俯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惬意的弧线,如同正于天空自由翱翔的精灵。
于是俞适野的心,也如卸下了一个极大的负担,开始挣脱一层又一层的负面情绪,变得轻松快乐了起来。他将那些使人烦恼的东西抛在身后,只跟从着这枚没有拘束的戒指,甚至有心情调侃想道:
分手就分手,丢戒指干什么?多少也是钱呢,真浪费。
一念至此,钻戒落了地,压着毛茸茸的青草地,咕噜咕噜滚了好长一段距离,直至撞到一双运动鞋,终于停了下来。
运动鞋的主人蹲下身,自草地中捡起戒指。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正好落下来,钻石迎着天光,迸溅出一圈彩虹似光辉,这光辉耀花了俞适野的眼,他抬手遮了下眼,才看清楚被光渲染过的人。
先是陌生,很多很多的陌生,再接着,陌生之中翻出一点熟悉,记忆中的身影和现在的模模糊糊重合了,使他认出了站在身前的人,那是——
“……温别玉!”
尘封很久的名字再次脱口,记忆中的人重归眼前,依稀少年模样。
俞适野收起震惊,看着这许久未见的初恋。
十八岁分别,二十七岁再见。九年的时光多少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眉目依旧温柔,但脸上多了些坚毅,那些总萦绕在他嘴角的和煦春风似乎消失了,他的五官无一不周正,无一不恰到好处,他依旧斯文俊秀……但他似乎变得冷淡了。
俞适野诡异地沉默了,他突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和现任谈崩被初恋撞见,这个尴尬的局面要怎么破?
他思考的当口,对面的温别玉已经有了动静。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戒指递给俞适野。
“你的。”
“谢谢。”
俞适野抬手去接,但一下没从对方手中拿到戒指。他再抬眼看着,发现温别玉神色虽然平静,眼睛里却仿佛闪烁着些饶有兴致的意味。
得了,这多正常啊。
要我能在路上看见初恋和他现任谈崩的名场面,我也饶有兴致。
俞适野面无表情地想。
戒指还是落到了俞适野的手中,温别玉再度开腔。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婚前被甩了?”温别玉语调轻松。
“是我甩的他。”俞适野迅速挽尊。
“哦。”温别玉应了一声,神色莫名地看了俞适野一眼。
俞适野不知怎么回应这似乎透着些淡淡嘲讽的眼神,只好适时沉默。
远处的地平线收束了白日的最后一缕光,声音消失了,寂静随同夜色一起浮上来,草坪尽头的教堂褪去盔甲,披上银纱,好似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连窗口处的彩色玻璃都鲜艳了些。
明明是个明媚的夜晚,可两人间的气氛却凝固起来,像稠稠的胶水将他们一同包裹,为了打破这种感觉,俞适野没话找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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