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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鹤和路霖修第二次见面时,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八岁。

这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

如果把两个人的年纪都加上十岁,十年后的重逢会是理想、爱情和性,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

可是那时候他们还太小,故事只能无关风月。

那是路霖修刚高考完的暑假,他拿了哈佛的offer,生活除了对未来种种的规划外,全是大把大把待打发的无聊光阴。

母亲孟宇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去给林爷爷家的外孙女做家教。

林家和路氏商业往来密切,私交又不错,但延续到本无甚交集的小辈交往上,总是带着社交性质的。

所以,最开始的路霖修,是带着完成任务的目的,走进林园面对沉默又阴郁的小姑娘的。

盛夏的春光葳蕤,不遗余力地施舍万物。

头顶是用工尺和2B铅笔工整量化出的灰色的电线。阳光穿透树叶,在地上遗落细碎的光斑,光斑又和天线整齐笔直的影子重合,仿佛是现代主义的极简线条。

路霖修快步急行过主楼,路过花园,走进林园偏后位置的小楼,长腿踩着实木楼梯,踏上三楼,拐进左手边第三个房间。

他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坐在红色真实沙发上的少女。

房间是东北到西南朝向,外头的阳光又不能拐弯,只从纵深的窗口些些透进来,屋里又沉又暗。

孟千鹤就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抬起沉静的双眸,放在路霖修的身上。

屋子里的冷气开得足,吹散了路霖修身上因急行起的一层薄汗,又让他从脊背上爬上丝丝的寒凉。

窗外一声莺啼震碎寂静,在婉转的尾调里,路霖修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好,我是你的新家教,路霖修。”

声音落下,眼前的小姑娘却没有任何反应。

路霖修纳罕,这才仔细地打量她。

一袭白裙,梳着利落的马尾辫,皮肤莹润,脸蛋上有些婴儿肥,下巴颏却尖尖的。十四岁的少女,正位于迈一步是青春退一步是小孩的尴尬年纪,长相也是带着稚气未脱劲儿。

只有漂亮的狐狸眼漂亮得惹眼,可目光沉沉,毫无情绪,仿佛她早就活了几百岁,见惯了浮沉。

保持着尴尬的握手的姿势,就当他以为小姑娘不会跟自己握手,并且笃定这是场根本不会进行第二场的家教活动时。

孟千鹤也学着他的模样伸出手,跟他蜻蜓点水似的握了下。

然后,赤脚往屋子深处走,蜷腿缩在榻榻米上,没有交流的打算。

路霖修没见过这么不爱理人的小孩儿,尴尬地揉了揉鼻子,但一想到这是孟宇给的任务,也不得不坚持下来。

他人生第一次“死不要脸”地跟在一个异性后头喋喋不休,顺势坐在地板上,颇有些少年无赖,“小朋友,你今天想学数学还是物理化学?”

孟千鹤睇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目光。

“要么,学物理吧?物理挺有意思的。”

孟千鹤:“……”

他这才想起来,这个小孩儿从来就没去过学校,而且以孟家和林家的家业,也不用她在学业上有什么成就。

这房间不大,走向又有点怪异,倒是一侧墙壁被做成了书架,上面摆着林林种种的书和碟片还有CD。

榻榻米前面有个小桌子,上面摆了一杯草莓奶昔,旁边是几本诗集。

有里尔克,有莎士比亚还有席慕容。

路霖修决定换个思路,在莎士比亚跟孟千鹤之间看了两个来回,“要么,我教你语文?”

似乎是嫌人聒噪,孟千鹤终于舍得开头,淡淡吐出了两个字:“不要。”

——林爷爷家的外孙女可怜得很,年纪很小时就亲眼看着妈妈去世了,这么多年几乎都不开口说话。

白城有名的家教都被林家找遍了,心理医生也没用。你去,就当是陪陪她。

路霖修突然想到来林园之前母亲嘱咐过的。

现在小孩儿开口说话了,明显是一件好事。

目光一转,他看到书架上的碟片,恐怖片,林正英的。

他站起来,拿出一本,朝孟千鹤挑挑眉:“小朋友,看电影吗?”

十八岁的少年,身形清瘦且颀长,站在那里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孟千鹤逆着光看他,脸上的五官并不明朗。

只有尾音上挑的一声“小朋友”若有若无地在空中飘。

十四岁的少女,沉默,孤僻,低郁,跟世界格格不入。

可就这一眼,她感觉滞重的心脏如六月长江决堤般,情绪奔涌着来。

她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

那日的阳光盛大,路霖修拉上了窗帘,整个房间暗成一团。

两人坐在沙发上,一左一右,中间像是隔着道星河。

孟千鹤从来没自己看过恐怖片,她胆子就一丁点儿大,可是旁边有个会呼吸的大活人,她就感觉不害怕了。

一个下午他们看了两部电影。

路霖修兴致缺缺,可良好的家教让他拿出十足十的陪小孩子的耐心。

直到夕阳倾颓,孟千鹤对路霖修的态度有了些变化,亲自给他开了门,还问他:“你明天还来吗?”

她的声音还带着点稚气。

路霖修愣了下,想着左右没事,点了点头:“来。”

从房间出来后,林家管家亲自送路霖修上车,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试探着问:“路少爷,我家小姐,跟您说话了吗。”

路霖修挑眉想了想,“两句。”

听到肯定的回答,管家眼眶立马湿润,他有些失态地握住路霖修的手,带着央求的语气:“路少爷,我家小姐很命苦的,您有空多来陪陪她,陪陪她,就够了。”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人用命苦来形容这个小孩儿。

豪门家族的那点事,他不是没有耳闻,孟家家主跟林家独女结婚,有了林家扶持孟家事业蒸蒸日上。

然而孟家家主却出轨了,林家独女去世后,他火速娶了外面的女人回来。

可是,要之后他才知道,孟千鹤的母亲不是病死,她是自杀,当着孟千鹤的面。

股股涌出的,粘稠的红色在地板上逶迤,像是魔鬼的手,扼住孟千鹤的喉咙,让她再发不出声音。

还有每个黑夜,巨大的黏腻和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前十四年的人生,逼仄晦涩,阴暗里带着巨大的恐怖感。

路霖修完成任务似的一次见面,给她的晦涩撕出一道口子,奇迹般的,漏进点点光。

少女的本子上,记下了里尔克的诗句:

他来了/常常好像在树林之中/卷来强大的风暴/将你抱拥

这个夏天,路霖修陪孟千鹤看过很多电影。

孟千鹤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但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量。

路霖修不用讨好似的喋喋不休,话就少了下来,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又不尴尬的沉静。

高中毕业,总是要有很多同学会,卫珩打电话给他,他先问一遍都有谁在,如果有给他递过好多次情书的女孩在,他就拿孟千鹤搪塞过去。

“我教小朋友写作业呢,没时间。”

“跟小朋友看恐怖片,你们玩。”

若是没有讨人厌的女生在,他就再问问活动地点,要是酒吧KTV麻将馆,他还拿孟千鹤当托词。

“我这有未成年小朋友,只能去老少皆宜的地方。”

孟千鹤偶尔也会跟他出去,她每次都背一个小包,里面有足够的现金,手机和银行卡,还有一张大大的卡片,写着家庭地址,联系方式,以及走丢送回有重谢。

路霖修带着孟千鹤,跟着卫珩江徕还有周远,活脱脱四个哥哥带妹妹。

可到底是亲疏有别。

孟千鹤叫他们都是“卫珩哥哥”“江徕哥哥”和“周远哥哥”。到了路霖修,只是干脆又清甜的“哥哥”。

他们一起去过海边,卫珩开一辆车,路霖修开一辆车载孟千鹤。

夏风浩浩,吹起头发。

孟千鹤还问:“哥哥,你有驾照吗?”

路霖修像是没有想到她会注意这个问题,速度慢了下来,坦诚道:“没有。”

“怎么?”他挑了挑眉:“怕了?”

孟千鹤表情严肃,似乎在思考,然后淡定地摇了摇头。

路霖修压着嗓子笑一声,踩油门,提速。

那时的他还是少年心性。

家世出众,长相上乘,拿着名校的offer,身边不乏簇拥的女生。

免不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还想跟世界抗衡。

临去美国那天,孟千鹤跟着林爷爷也送他去机场,他还嘱咐孟千鹤,要记得多出去玩,不要总一个人闷在家里。

林家隔壁是顾家,有个叫顾苏白的小孩儿跟孟千鹤一般大,路霖修见过他来找孟千鹤玩好多次,总是人家男孩子滔滔不绝,孟千鹤偶尔给个眼神。

他操着哥哥的心,想让孟千鹤开朗点,多几个朋友。

在美国读书的两年,路霖修都忙于学业,没有时间谈恋爱,或者也可以说从来没有动过谈恋爱的心思。

他偶尔会和孟千鹤聊天。

“千鹤有没有长高?”

“有交新朋友吗?”

“有没有去学校读书?”孟千鹤网络上聊天的风格和她本人一样,温温吞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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