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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不明白,在上海时还人模狗样,一副新派作风,好?像挺尊重女性的一个后生,怎么?回了京就原形毕露,躺进他祖宗堆出的三座大山里?不出来了!
如果他真是“因爱生恨”,用权势给?她点颜色看看,她也认了;可听他口?气,是准备让她吃点苦,他过来安慰帮忙,送点被子?衣裳,再使钱通关节,把她捞出来,就能“患难见真情”似的!
只是被他爹坑了,玩过火了,让他意识到林姑娘真的犯了大事,轻易捞不出,他才懊悔说漏嘴,让林玉婵逼问出这坑原来是他给?她挖的。
否则,他“不畏强权”、“冲破家庭阻碍”前来探监,她可能还真会有点感?动。
在现代其实也有不少脑子?缺根弦的男生,为了追姑娘,安排自己好?哥们扮流氓,自己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以期获取姑娘芳心。
在从古到今的戏文小说里?,也喜欢描绘高高在上的“女神”不知珍惜,只有当跌落凡尘、一无所?有之际,才会幡然悔悟,投入备胎的怀抱。
也有不少现代写手写YY小说,男主看上女主,处心积虑给?她使绊儿,制造两人在困境中相处的机会,文笔好?的还能写出甜味儿来。
可是在现代碰上这种男生,顶多是给?姑娘找不痛快;读到这种小说,点叉也就完事。
碰上个自以为拿了男主剧本?的古代霸总,那是要命啊!
剧情套到自己身上才发现,真碰上了,只能是分分钟想骂人。
宝良还在唠叨什么?,林玉婵一概没听进去。几?个婆子?见她不疯了,总算放开她。
她忽然抬头,正色道:
“好?了,既然你?已经坦白,是想让我?吃点苦头才配合你?爹做局——那么?就请到刑部去给?我?做个证,让他们结案,我?就不怪你?。”
说得客气。林玉婵恨不得手里?有杆枪,直接顶着他脑壳去刑部。
宝良两只手护着脸,免再挨打,义正言辞地?反驳:“你?错了!我?没有想让你?吃这么?大苦!是太后天?威不可测,不能赖在我?身上!把你?关在这儿我?也很心疼的呀!”
“好?,你?不是故意的,那你?去刑部说明情况啊!”
宝良犹豫:“那样岂不是又把我?阿玛给?卖了!我?要是背上不孝之名,这辈子?就毁了!林姑娘行行好?,你?也考虑考虑别人……”
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微微扬头,四周环顾。
几?个官媒人婆子?立刻会意,就当自己聋,徐徐散开去院子?里?晒太阳。
“林姑娘,我?倒有一计可以助你?脱身。不是我?趁人之危。但眼下你?孑然一身,是最容易被替罪的靶子?。如果我?们……嗯,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那个……”
林玉婵揉揉红肿的指节。撒气撒够了,现在她想笑。
“哦,这儿等着我?呐。”
宝良压下委屈,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事已至此,你?怎么?闹、怎么?后悔也没用。咱们得一起使劲,先把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再说。你?们海派商人做生意,不都?讲究‘向?前看’吗?”
其实宝良的建议很理智。林玉婵作为一个没有家族的女性,就像一份无主的“私产”,虽然能相对自由地?蹦跶,不至于被人沉塘关禁闭,但同?时也没有受庇护的资格。
而已婚妇女的人身权利都?属于夫家,如果她犯错,任何人——哪怕是太后皇上——要处置的时候,也得顾忌夫家的面子?,不能越俎代庖地?替别人决定“私产”如何处置。
而宝良作为一品大员、三朝老臣家里?的公子?哥儿,面子?很大。
只要不是谋逆造反这种动摇国体的重罪,一般责令“家法惩罚”一下完事。
宝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你?嫁给?我?,我?绝不会亏待你?……”
林玉婵指指门外,尽可能礼貌地?说:“滚。”
在降落大清之初,林玉婵对生活的标准十?分低,只要能苟活就行。就算走投无路只能去齐府做通房,捏捏鼻子?也得忍;
可是她已经奋斗了这么?久,眼看铺子?开得红火,商会人气渐旺,朋友越交越多,更要紧的是,苏敏官还在等她回去呢!
好?像一棵沙漠里?蓬勃挣扎的树,好?容易生出了枝丫嫩叶,有人却?非要砍掉,嫁接上芍药牡丹……
她宁可回乱坟堆。
宝良着急:“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为你?好?呢!我?是有错,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呀!事已至此,你?再生气再打我?也没用,眼下只有这条路可以走,我?知道你?心气儿高,可是感?情可以以后再培养,先把这一关过了再说……”
“……好?行夹唔送,滚。”
宝良终于傲气上来,委屈道:“你?那么?清高,那你?别用我?给?你?的这些被子?衣服啊!”
“为什么?不用。”林玉婵坦然坐上新换的床褥,“这是你?给?我?的赔礼,而且尚未赔够你?欠我?的百分之一。你?慢慢赔吧!什么?时候良心痛了,直接去找刑部,一笔赔完!省得惦记!”
宝良气得手打颤,有心叫人把这些新家什都?收走,看着姑娘憔悴的模样又不落忍,转念一想,那样跟强抢民女的纨绔有什么?区别。
想摸怀表看时间,才想起来西洋怀表已经被阿玛没收了。宝良更焦躁,生怕回家晚了。
他冒着挨罚挨骂的风险来帮她出谋划策,反而挨一顿打,他可委屈了!
“那你?就在这儿苦着吧!”他赌气道,“要是太后想起来过问还好?,至少一次给?个痛快;太后想不起来,拖你?三年五载也是常事。这里?有多乱你?也看到了,我?也没法保你?三年五载……”
也懒得再说,狠下心,甩袖子?就走。
林玉婵面无表情送他到门口?,打算趁机看看院子?外面什么?样。
大门闪出一条缝。她失望。
似乎不是大街,而是个更大的衙门后身……有个马厩……
大门拍在她脸上。官媒人恶声恶气地?嘲笑:“想跑啊?以为我?们干什么?吃的?”
林玉婵冷笑着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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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几?年前,刚来大清那会儿,她光脚不怕穿鞋,动不动就想着“大不了被老天?收回去”,冒险的时候从无后顾之忧。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且不说此处是刑部深处,逃走的技术难度有多大;就算她武德点满,能飞檐走壁的逃出去,她是太后点名的“钦犯”,比苏敏官这种逃匿会匪,罪行更恶劣——苏敏官只是在区区边陲之地?的广州指挥了几?场暴动,最多惊动广州巡抚。后来苏敏官神秘失踪,死活不明,地?方官也就不了了之,不会费心上报,影响自己的政绩。
而她要是逃走,还是从吏治森严的京城中心悍然逃走,那是直接扇太后的脸,不把她做成片皮烤鸭不足以祭我?大清体面。
就算她成功逃进深山老林躲了一辈子?,她名下的资产、跟她沾亲带故的人、还有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孤儿院……全得被她拉下水。
她还答应容闳,要把博雅精制茶红红火火的卖到全世界呢。
这人呢,来到世上的时候孤零零、光溜溜,不知生活可贵;可在这浊世里?扎根久了,总会有牵挂,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一时间,极端失望的情绪翻涌,像一股泥石流,砸得她胸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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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三天?,一潭死水。
平心而论,生活条件比刚进来时提高不少。每天?两顿饭,尽管清汤寡水,但起码不馊不臭。还能讨到皂角洗衣服,还能到院子?里?散步。每天?就是糊几?十?个灯笼,不算累。
不用说,得谢谢文祥和宝良,用银子?保了她最后一点体面。其中明显宝良花钱更多些。那些看守的婆子?两头收好?处,估计乐坏了。
但是,宝少爷那自我?感?动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呢?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枯萎的气息,好?像兵祸袭来之时,被逃难之人留在地?里?的庄稼。已经腐烂了一轮又一轮,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轮廓。
林玉婵心安理得地?享受优待牢房,每天?听着天?上的鸽哨声、墙外的路人声、还有规律响起的小贩叫卖声,打起精神蹦蹦跳跳,保持体力。
为了那几?百孩子?,一腔热血上京请愿,结果遭小人暗算,把自己赔进去,老天?爷真特么?恶趣味。
她想,自己这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裕盛和宝良都?不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她得设法向?外传递消息,动用一切人脉来捞自己。
临行之前她已经安排好?了博雅的工作,大伙不至于因为老板失踪就乱成一团——想想博雅公司也真是命运多舛。“老板失踪”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应该很有应对经验。
问题时,上次容闳被捕,林玉婵作为目击者,当场就设法理清了案情,立刻就能对症下药地?想办法。
这次……朋友们不会以为她玩得乐不思蜀了吧?
得尽快递信出去。
可是牢房里?家徒四壁,连支笔都?没有。总算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些被冤枉的人物,为何动不动就撕衣服写血书了——没有纸笔呀!
可就算她写张血书,谁给?她递呢?
应宝良的要求,婆子?给?林玉婵换了个房间,离其他女犯远了些,宽敞,不过窗户是木条封死的,只能伸出去个手。
院子?有前后门两扇,均年久失修,开关的时候吱呀巨响。
胡同?对面一家四合院,大概是某个贵人的府,这日请人进府唱戏,唱的是最近流行的《三郎还家》,咿咿呀呀唱了一下午。
“纵然是你?的父官高爵显,今日里?也难逃法令森严。谁叫你?乌鸦想把凤巢占?谁叫他强夺人妻违律典?……”
依旧是凄楚婉约的调子?。看守婆子?们搬了板凳,聚精会神,还把临胡同?的后门打开一扇,方便听得更清楚。
林玉婵听得耳朵发燥,无聊地?躲在屋里?。
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喝骂。
“……去去去,滚开,不要!”
一个十?来岁的旗人小女孩,每天?傍晚都?挎个篮子?来兜售针线纸剪,又每天?被婆子?们赶走。眼下八旗人口?膨胀,又不事生产,一个人领饷养活一大家子?,举家没落的不算少数。几?百年前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功臣,经过十?几?代的优胜劣汰,有些还保着体面,有些却?已和乞丐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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