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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部街一路上很多行色匆匆来办事的官员,有不少?来自地方,风尘仆仆地抱着一摞文书进进?出出,神态各异,有的茫然,有的焦灼,极个别的可能来过几次,和一些?低等级官员熟络攀谈。官场里,京官总是高人一等,何况是六部街这样中枢的京官。李非想起秦广说的“贝爷”常常给人牵线搭桥,对地方官员而?言,能搭上“贝爷”这条线已然不易。
让李非意外的是,只转过两个拐角便到目的地。
一座古朴的三?进?院落出现,李非左右看看,竟还未出六部街范围。
他最早听到游仁昊的名字是在丁府,殷莫愁曾说他背着?宰相在外面养外室,但想不到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外室放在六部街,老?丈人眼皮子底下?
黎原知是李非误会了,忙解释:“此处曾是一个小国使节的使馆,小国被高丽吞并,使馆荒废至今。”黎原指了指前面,“这个时辰,那些家伙应该在里面。”
“哪些家伙?”李非诧异地问。
“呃……这是一个秘密场所。”黎原有点不好意思,“在六部街,像贝爷凭着身份地位领空饷的不止一个,可朝廷有规定,他们每天都得来应卯,应卯完,没事干,也不想回家,就来这里玩。”
听口气,小驸马爷以前是常客。
门口有小厮把守,认得黎原,点头哈腰的,黎原大大方方从怀里掏了块银子丢过去,说“我今天带个地方上的朋友来玩”,小厮们对李非不疑有他,连连喊“谢驸马爷”。
黎原熟门熟路地带着?李非进?入,曲径通幽,绿植遮蔽,与外面六部街之?忙碌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内堂,人声愈烈。
有二三?十个着各色官服的年轻人,各自围成几个圈,有在斗鸡的,也有斗蛐蛐的,喧闹堪比集市。这还不够,黎原领着?李非朝里走,东厢房里摆了几个麻将桌,原来年纪大一点的都在里面,麻将搓得噼啪响,间歇还有人喊“我胡幺鸡啦”“自摸清一色”……
“真的是……世外桃源啊。”李非打趣。
咸鱼们偷懒的绝佳之地。
“大哥应该不会告诉殷帅吧?”黎原有点担心。
“我又不是长舌妇,说这些?干嘛。”
黎原这才敢放开了说:“这里一开?始只是几个相熟的闲官来混日子,后来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有公务在身的官吏闻风而?来。未入仕的世家子弟也会来凑热闹,有人图新鲜,有人来混脸熟。我也是以前被朋友带的。来这儿的大部分还是六部官员,有些?办完公务,想找个地方偷懒,就会来此,这里有个优点,离各部都近,真有什么事也可以立马赶回去。而?且现在恰逢午休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
李非点头:“看出来了,这里既无美姬也无美酒,只有几个看门的和倒茶的小厮——就是个给官员们临时放风的地方。”
话音刚落,旁边麻将桌就有人匆匆起身,同?桌麻友拉着?他嚷嚷“张司曹,怎么赢了钱就要走啦”“对啊,再摸两把吧”,那张司曹却不肯,解释说部里还有公务。转身,瞧见李非和黎原,脸骤然就绿了。
张司曹是兵部的,早上才见到李非,亦知道他是殷帅特使,连忙解释:“下官也就手痒,过来松松筋骨,这就要回去,这就回。”
李非抬手往后招呼,示意那张司曹快走吧,张司曹摸不清他意思,战战兢兢地揣着袖低头走了。
黎原扫视了一圈,发现远处还有两个兵部同僚,担心再引起注意。
“大哥,随我来。”
干脆抓起李非的袖子就往里走。
原来这屋子还有个后门,通向一条回廊,回廊建在人工湖上,湖心有座亭。
美景在前,鸟语花香,别有洞天。
“请问找谁?”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趋前查问。
“游侍郎在吗?”贝爷是兵部那些寒门给游仁昊取的绰号,黎原当然不会那么叫他。
黎原自我介绍罢,那侍卫便忙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回来,将他引至湖心亭。
游仁昊正趴在桌上和几个人玩围棋,抬头看见黎原,大叫一声:“哎呦,稀客!这不是黎公子吗,不对不对,该叫你黎侍郎了。话说你好久没来,怎么今天忽然大驾光临。”说罢便大声招呼几个同伴,“快来与驸马爷问好!”
那几名官员都听过黎原大名,因纷纷拱手。
上次北漠酒宴在夜里,游仁昊给李非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酒量极好,白日一见,发现这游仁昊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长眉凤眼,微微含笑的样子不知惹过多少?风流债——否则怎会被宰相千金看上。
可一张嘴,油腻感就出来了。
他和黎原明明今晨应卯时才见过,怎么会叫不出黎原官职,游仁昊是酸黎原现在当官了不一样了。接着又热络拉黎原过来,将他一一介绍给同?桌官员。看样子,他很习惯这种牵线搭桥的场合,组组饭局,交交朋友。
“捐客”二字,浮现在李非脑中。
“今天我来是奉殷帅之?命调查吴敬案,这位是李非,殷帅特使。”
黎原说罢,游仁昊略微诧异的往后退半步,上下打量李非。
这种谨慎的小动作,仿佛李非是嫌疑人。
半晌,他的丰富神态又活过来:“可不是嘛!那天咱们见过,回来我逢人就说,殷帅,口味很可以!”说着又靠近一步,只停了片刻,仿佛发现什么新奇事物,高高地挑起眉毛,说,“我上次就想问,李兄身上的月麟与苏合香哪里买,真不错。”
作为名利场的捐客,游仁昊一眼便看出李非这身行头价格不菲,最难得的是他竟然闻出了李非的混合香味是精心调制。
月麟香是风月场常用的,充满暧昧和勾引,李非想扮演好男宠角色,特意用了这么个充满昭示意味的香,连北漠王子图拓那蛮子都能被撩到。但燕王殿下又嫌月麟太俗气?,之?外又添了苏合,以苏合树脂封住月麟的腻味,苏合属金缕梅科,本身也有清香,是读书人常用的。
这样一来,两者香味搭配正好,既显他暧昧的身份,又不会低俗。
上次宴会,北漠王子图拓身边的小郎倌只知月麟香而?不知苏合香。
如果把月麟香形容成青.楼,苏合香就是君子,结合到一起,竟生出一股禁欲感。游仁昊颇识货,越闻越觉得美妙,连他一个男人都心情荡漾。
李非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说:“游侍郎总不会也喜欢我这香吧,那真是爱莫能助,这款我自己调制的。”
游仁昊也只是为了拉近关系,又不是真讨香,不过对李非会自己调香的本事还是挺惊讶,哈哈笑:“不敢不敢,李兄的味道是专属于殷帅,我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万万不敢。”
李非和黎原在兵部见了一班人,只有这个姓游的敢开殷莫愁玩笑。他这边话音刚落,身边几个世家官员都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黎原对殷莫愁极为尊崇,心里来了火,打断道:“游兄,我们可以借一步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呀。”游仁昊打着?哈哈,又转头打发牌友,那些人听他的话就散了,只有一两个边走边回头偷瞄。
“别担心,这是我地盘,他们只是好奇怎么有人来这里找我谈正事,尤其还是殷帅的人。”
游仁昊自己收拾棋局,说道:“这地方不错吧,我找的。使馆太旧,面积又小,其他国使节都不愿意来住。自从殷帅建了六部街,这里的房子又成敏感地段,管是归工部管,可工部也不敢挪作他用。所以与其这么闲置着?,不如私下租给我。我呢,又将它重新修缮一遍。瞧这人工湖,是我重新给灌的。”
工部尚书许禾是个贪财的,游仁昊在他身上一定花了不少?钱。李非暗想,嘴上夸道:“游侍郎很会做人情买卖。”
游仁昊嘿笑:“别这么说,就是交个朋友。对了,我还给这儿取了名字,叫游社,这名头雅气?吧,就像某个诗文社,也有游玩的意思。
大家都爱来这儿,是给我面子,也是因为此地少有的气?质,伸出头,便可以对泱泱帝国之中枢的惊鸿一瞥,往里一坐,是对昔日小国已不存在的百年祭奠,两种景观罕见地同时映射在人心里。平时人前古板考究的官员,在这里,是忙里偷闲也是心存侥幸,你们说,是不是比逛窑子都刺激。”
游仁昊这舌灿莲花的嘴,无怪乎能从一个寒门走到宰相女婿又交上这么多朋友,空手套白狼,建立起人际网。
“吴敬也常来游社吗?”
“他是这里的常客。不过几个月前开?始他就不来了。”
“因为你造谣他有龙阳癖,他不敢来这里面对同?僚?”李非直入主题。
“你和他的过节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我来是想问你谁最有可能杀害吴敬。”李非一脸诚恳地问。
“这个问题你们问过秦广了吧?他一定首推是我。”游仁昊的语气变得冷峻,提到秦广时更是一脸不爽。
“你跟秦广也有过节?”李非问。
“没有,我就是瞧不上这种人,自诩是君子,实?际就是畏缩鼠辈,敢做又不敢担——不过寒门都这个尿性。”
“所以你怀疑是秦广咯。”
“才不是,这家伙成不了什么大事,我怀疑的是程先。”
黎原迫切想追查真凶,一听就来精神,问道:“何以见得?”
“程先你都还没见过吧?”游仁昊问黎原。
黎原:“没见过,说是殷帅责成工部加紧疏通京郊大营外的河渠,快竣工了,让程先在那边盯着。他很少?回来兵部,那天库房救火也没见到他。”
“哼,这才叫做有大志向的人,做的都是上面关心的大事。他一进?兵部,因为算数过人,受到殷帅重用。他的野心,看他改姓就知道了。”
“改姓?”
“你们不知道吗?他原本不姓程,是父亲过世后才改的,跟他母亲姓,他母亲是程远的妹妹,他是程远的外甥,程尚书表面上对他冷落,是因为避嫌吧,谁知道背地里会教授他什么——也许是教他将来怎么做个兵部尚书呢。”
黎原颇讶异,他才来兵部两天,先是忙于救火,接着又和李非查案,程先很少?在兵部出现,同?僚自然极少?提起他。至于李非,他对复杂的京城官员网络更是一窍不通。而?殷莫愁赶着和殷母上山进香,忘了跟他说程远与程先的关系。黑判官余启江阅过四人履历却没说,他可能以为李非知道。
所以李非竟是第一次听说程先也有官家背景。
那程先就不算是寒门子弟了。
而?游怀仁如今亦是世家的人,而?且看他那副热衷玩乐的油腻样——
算半天,那个最有可能痛心疾首地对吴敬说出“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的话,反而?是秦广。
有些?话,游仁昊没直接说,但脸上那副夹杂着?不屑和嫉妒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他接着道:“谁妨碍程先争取兵部尚书,谁就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不是第一次害人。”
“程先干了什么?”
“这要从当今陛下刚登基那一年说起。”游仁昊收起他不屑的表情,“我们都刚刚被殷帅选进?兵部,还只是个最低品级的司曹。柳州发大水,淹了好几个县,柳州太守当机立断开仓放粮,稳住灾情。正好,西南的边境军队就驻扎在柳州附近,还帮忙疏散灾民,当时的将军名叫王峰。听闻王峰是个儒将,最难得的是年纪轻轻文武双全,有传闻说,殷帅会将他调到兵部。像他这样的边关大将,调进?兵部,不就是等着?接任兵部尚书咯。”
“后来么……应该是年底吧,有御史弹劾了王峰。理由是王将军私吞军粮,私吞军粮可是杀头大罪,陛下刚刚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又看在他履立战功的份上,免了死罪,但王峰已不能继续担任边境大将,被调去北境,官职连降多级,从校尉做起。”
“这么好的将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黎原奇怪地问。
“王将军当然不可能私吞军粮啦。是柳州灾情太过严重,当地根本稳不住,太守去求王峰,王峰私自放了一点军粮给他。”
“那为什么不叫太守去跟陛下说明,挪用军粮就没有私吞那么严重。”黎原想不通。
游仁昊摊手:“太守殉职啦——赈灾途中遇到山洪,给活埋了。王峰失去证人,只能认栽,你说倒不倒霉催。”
黎原扼腕叹息。
“程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李非问。
“暗地里告状的人就是他呗。”游仁昊语气轻佻。
“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有人告诉我,程先和那个弹劾王峰的御史走得很近,有人瞧见他私下把西南军粮缺口的情况告诉御史!”
“难怪你说比起秦广,程先更有可能杀害吴敬,他对潜在的竞争者下过黑手?”
“没错!”游仁昊的眼光在黎原身上转了个圈:“我本来要劝你也要小心的——不过给程先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你下手。哈哈,构陷王峰,杀了吴敬,他以为稳坐尚书宝座么,现在又来个驸马爷,程先这几天说是去京郊大营验收工程,心里应该是气得不想回兵部吧!哈哈!”
黎原摇头苦笑,争什么兵部尚书并不是他来的本意,不过要在官场里说自己不想升官,又有谁能相信呢?
想到这里,又忆起秦广曾斩钉截铁地说过,程先不可能担任兵部尚书。
但为什么游仁昊又笃定是程先想争权呢?
二人之中,定有一人说谎。
“你好像很了解程先的样子,听说程先最后帮你拨了战马,也算替吴敬解围。”李非拿秦广的话问他。
“他怎么可能帮我们,他根本瞧不上我和吴敬这种寒门出身。拨付那批战马是在兵部年初计划内,迟早的事,他只不过见我抹黑吴敬,气?也撒得差不多,而?且兵部的账是他在做,可能年底也要平账什么的,就做个顺水人情给我。”游仁昊说得满不在乎。
这个说法倒是和秦广所言符合。
程远跟黎原介绍兵部四位侍郎的分工时,曾说过,程先这块核算军马的工作最繁琐,尤其到年底,通宵算账,可能还需要黎原给他搭把手——不过程先可能并不想。
“老?实?说吧,虽然我在兵部没干什么,但这么多年,多少?也有点感情,我可不想见兵部乱七八糟。希望你们能快点阻止程先。”游仁昊起身时,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他那走鸡斗狗的样子,吐出的话并不能叫人十分相信。
现在的案情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有嫌疑。
爱慕吴敬的那人应是安贫乐道的,所以在表现上秦广最符合,而?且对不少?事情有隐瞒,也承认吴敬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
在动机上,原本是游仁昊的嫌疑最大,现在加入一个程先。
黎原不由佩服老?尚书的真知灼见。
“我们会查出真凶,那也要你们世家不要借吴敬案狙击兵部才行。”
现在秦广和游仁昊分别代表寒门和世家的态度。秦广对世家视若敌人,而?游仁昊则想把吴敬案扯到兵部内斗上,执行司徒冲从内部瓦解兵部的策略。
“哎哟,黎原你这才来几天,就把自己当作寒门的人了。”游仁昊半笑着?说道,“幸好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足够资历当上兵部尚书,我大概在兵部要混不下去的。”
“黎公子是个公道人,只站在道理的那边。”李非也开?玩笑地说。他是为黎原解围。
这游仁昊表面上热情好客,大大咧咧爱说笑,又对黎原表现出口无遮拦、真心真意的样子,是料准无论他说什么,只要没有实?质的杀人证据,黎原都不能拿他怎样。
而?其内是个冷血性情,睚眦必报,否则也不会那样报复吴敬,对程先帮了他的事也毫无感激,反而?落井下石。
李非不想黎原在兵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游仁昊暗地使坏。
“对了,”李非转话题,“说起来,王峰是殷帅的人吧,他出事的时候,殷帅没有出面保他吗?”
闲聊的态度令人觉得就是纯粹打听八卦。
这就对了游仁昊的胃口。
游仁昊一本正经摇头:“我也觉得这不像殷帅护犊子的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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