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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为渊驱鱼(下)
“……现在已经没有麻烦了,密之弟!为兄方才已跟那髡贼头目赵引弓谈妥了,在一个月之内,髡贼就会用海船向上海县和崇明岛输送米麦杂粮三十万石,食盐四千石,刀枪火器若干,以解我朝燃眉之急。”
看着众人都在,张溥便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吩咐小厮沏茶,一边淡淡地如此说道,“……为了获得这些军械粮秣,朝廷须付款八十万两,货到付款。眼下上海的朝廷国库里,自然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不过松江徐家(嘉靖朝名相徐阶的后人,晚明松江第一土豪,但与徐光启没什么关系)愿意捐银四十万两,再从其他各家缙绅那里募集一些,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用流民人口来抵价……”
“……哎,时局艰难,我等只怕是得要当一回人贩子了。”方以智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上海朝廷的家底,随即忍不住摇头叹息说,“……天如兄,你跟那赵引弓还谈妥了些什么?不妨一并说出来吧!”
“……经过为兄的一番力争,髡贼还答应将投靠他们的海宁卫叛军撤出嘉兴府,退入杭州府境内安置,这样的话,朝廷便可据有松江、嘉兴、苏州、湖州这四府之地,勉强也能跟盘踞金陵的清虏周旋一番了。”张溥又继续说道,同时环顾了一圈室内,发现似乎少了个人,“……诶?宗子(张岱)呢?他不在吗?”
“……他在后院陪着余姑娘呢!小弟刚才还听见那边有琴声传来。”方以智随口答道。
——方以智口中所说的这位余姑娘,乃是杭州名妓余潇雨,也是张岱这个纨绔子弟先前寓居杭州之时,在西子湖畔结识的老相好:利用这次出使的机会,张岱也重新回到了阔别一年的杭州城,然后便发现这座他曾经生活多年的城市,已经变得物是人非,异常陌生——往日里时常流连的那些青楼赌场之类的销金窟,如今基本上都已倒闭歇业。而杭州城里的张家别院(张岱的老家在绍兴),也在城破前夕的那场骚乱里,被人纵火烧成了一片残垣断壁。昔日的那些熟人,此时同样几乎全都不见了踪影。
正当张岱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杭州街头四处闲逛之时,却在卖鱼桥头认出了面色憔悴的余潇雨姑娘……
原来,就在去年春天,澳洲髡贼攻打杭州城的混乱之中,余潇雨所在的那家青楼行院,也遭到了城内暴徒流氓的洗劫,最后更是被人纵火付之一炬,连老鸨都被活活打死。幸亏余潇雨一看情况不妙,就卷起包裹躲进了一处隐秘的地洞里,如此熬了几日,一直等到澳洲髡贼大兵进城弹压骚乱,使得市面上恢复平静,她才悄悄地溜了出来,带着自己积攒的一点随身钱财,暂时租了间屋子安身。
虽说躲过了兵灾,但因为杭州城内的缙绅士子已被髡贼吓得逃亡大半,再也没有人能与她诗酒唱和,余潇雨纵然色艺双绝,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无一不通,也断了生计,只能坐吃山空。而曾经与她有来往的那些才子名士,在杭州易主之后,基本上不是逃了就是死了,一时间居然连个能投靠的人都没有。倒是有个髡贼小头目曾经想要将她收房,但心高气傲的余潇雨怎么可能看得起一个粗鄙武夫?何况这厮长得又黑又粗,半点才气也无,余潇雨引经据典地骂了他几句,他也没听出来。最后余姑娘只好拿出剪刀,对准自己的胸口厉声斥责,言明只要这头目再上前一步就立刻自尽,才算是逼退了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髡贼。
在这之后,余潇雨一度惶恐了几日,然而那个髡贼小头目似乎肚量不错,事后并没有对她如何报复。然而余潇雨也始终没能找到肯出大价钱买笑的新恩客,听说外面一直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弱女子也不敢出城如此坐吃山空了一年之后,余箫雨的往日积蓄皆已用尽,首饰衣裙先后被典当一空……最后连房租都缴不起,被房东赶了出来,流落街头,走投无路——自持为才女的余箫雨,既不肯去杭州城里那些还在惨淡经营的下等妓院,用水嫩的身子伺候那些贩夫走卒、粗鄙武夫,也不肯进那些澳洲髡贼的“净化营”,剃了头发搬家去那些据说有食人族出没的海外番邦……于是整日徘徊在杭州卖鱼桥头,想要投河自尽。
然而就在此时,她却遇到了张岱……终于见到一位熟人的张岱,当即激动万分,赶紧上前搭救,用一句“水太凉”打消了余潇雨的投水之念,随即将其接回明朝使团的住所,又找来几个仆妇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如此一番雪中送炭,当即就让余姑娘芳心大动,不多时两人就已再次破镜重圆,如胶似漆,整日诗词相和、伤春悲秋,一起回忆往昔的风流旖旎、富贵喧嚣,叹息如今的繁华散尽、冷清破落……
正当方以智向张溥提起此事的时候,从后院又传来了余潇雨的抚琴声,张溥只听得琴声哀婉凄切,满是衰亡哀伤之意,不由得叹了口气。而性情较为刚烈的徐孚远,则是听得攥紧了拳头,愤然怒道:
“……如今北虏南蛮交攻,江南四乡涂炭,我等有何面目再以君子自居?那建州鞑虏在江南跑马圈地,屠戮苏州,杀掠江南百姓,固然是倍极惨酷。可这窃据杭州的海外髡贼,又何尝不是在荼毒万民?此次南下杭州,沿途所遇同年旧友,语及髡贼残害缙绅,败坏风气,诱拐良民出海为奴之事,皆潸然泪下。而我等身负皇命,非但不能驱逐贼人,还要向此辈卑躬屈膝,摇尾乞怜……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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