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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裳绷着后背一步步走出府衙,估摸容裔视线不及了?,迅速摘下与今日这身衣饰半点不搭配的帷笠。

刺目的明光一瞬让人不适,少女侧头?眯了?眯眼,乌发滟鬓云,阳光满襕衣。

直至回到马车上,云裳仍觉得恍惚。盯着手边丑叭叭的斗笠,一口郁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纳闷方?才?必是白日癔症了?吧,否则,她怎会乖乖听了?他的话?

·

摄政王的心情不好。

掌灯时分,铜芝宫的林公?公?过?来王府,听见?上房一声冷淡的:“进来。”一推门,便被昏暗的气氛压得心沉。

书房内零星几盏灯,林公?公?走进来时,容裔刚放下一柄手把镜,反扣在书案。

天爷,他没看错吧,林禄心里打鼓,方?才?王爷是自个在这昏暗暗的屋子里照镜子?

宫里的老?人儿不敢多想,将手中的锦盒捧上去。

容裔黑墨样的目光微荡,指尖挑开铜扣搭,露出里面?一双湖蓝色的绣鞋。

那日云裳在铜芝宫换下的鞋没法子带走,掩耳盗铃地搁在墙角暗影下,仍是被容裔拾了?回来。另一只掉在轩厦池塘,他命人秘密去找,如今两只绣鞋合成一对,清洗得干干净净,送到他面?前。

容裔又想起白日里华云裳离开后,折寓兰半吞半吐的话音:“对女子不能这样儿啊……”

这风流种子不知屋里发生过?什么?,压根没往风月事上想,跟了?这么?久的主子他能不了?解吗,就算全天下的铁树开了?花,容王爷也不会对女子心软分分毫。

看华小姐离开时脚步匆匆的样子,这不,又是成功吓退一位的铁证。

容裔当时最?恨不得宰了?的就是他,可自人走后,他身上有一股怎么?都不对的别扭劲,心想是不是又惹到小花瓶了?,自己?想不明白,默了?默,头?一回不耻下问:“应该怎么?样?”

折寓兰谄媚成习,以为王爷在反讽,连忙摆手:“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您老?人家做的都对!”

于是真心等一个答案的容裔更阴郁了?,眼神活像是打算生剥了?小白脸的这张皮。

素常挥得刀砍得人的一双手,此时小心地托起那双轻软绣舄,轻拿轻放在堆满国家大事的案头?,出神地打量。

林禄暗暗啧舌,低头?不敢看。

“那日你问她鞋尺,是故意说得委婉?”半晌,男人问了?这么?一句。

林禄垂首道:“是。此事对姑娘家是个大避讳,奴才?虽为内侍,失礼之处请王爷责罚。”

果然如此。容裔不懂这些细腻的心思,每次等到想明白也是后知后觉了?。

譬如今天,他回到府里后才?省觉,小花瓶恐怕又要生他的气。

可是为什么?呢?

宋奚两家无关紧要,或说梦华京中绝大部分婚丧嫁娶于他都无足轻重。反倒是她,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谢璞也好、宋金苔也罢,甚至当日之苏九,今日之折兰,她都能与他们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唯独面?对他,芥蒂丛生,恨不得避于百里之外?。

那爿无声信赖的眼神再也不属于他,这怎么?行,她怎么?敢。

可容裔不知该怎么?做。

不知该怎么?摆弄这颗冷木到血肉里的心。

他觉得他的小花瓶就是水晶琥珀做的,一眼看去晶莹剔透好明白,可内里的心思,被树脂一层层地滴凝包裹,无论如何都探究不清。

“你说我相貌如何?”

啊?林禄被王爷东一句西一句问得发毛,他小心打量极其反常的王爷一眼,心想王爷的相貌该称得上端正英谡,也许不是女子们心许那种风流俊美的类型,可单单这份儿剑目威压,这份儿睥睨气度,便将天下九成男人比下去了?。

这话他可不敢实说,含混地恭赞几句,容裔突兀又问:“夫妻间相处是什么?样子的?”

林公?公?后背渗汗开始顶不住了?,王爷今儿是什么?好兴致,他一个镇日在宫中看妃嫔争宠的阉人,这话问他……合适吗?

联想到那双王爷当成宝贝一样的绣鞋,林禄似乎猜测到什么?,张了?张嘴。容裔却自己?察觉出来,自笑一声,“我糊涂了?。”温度不达眼底。

等人一退,门一关,他又一个人拿起镜子,喃喃自语:“她喜欢漂亮的相貌……”

同一时间的栖凰院,云裳也在处理一双鞋子。

窃蓝为难地看着手中那双蜀锦玉兰春软舄,一瞧那绣艺缎料,便不是坊间做得出的。

“姑娘真要扔?姑娘上回还说,这内廷的东西扔出去若被人发现,会十?分麻烦……”

“那便绞碎了?、烧毁了?、沉埋了?,随你如何。”穿着一身软烟罗中衣的姑娘拉上薄衾,翻身面?对纱橱儿里,虽没露出脸,单听那声音便觉气鼓鼓的,“总之别让我再瞧见?。”

·

白皎皎求上汝川王府是在几日后。

容裔看着那副恐惧却又哆嗦着上前的小身板,快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为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这些人一趟一趟地费口舌。

他实在不懂,奚荥想不想娶、宋氏愿不愿嫁这些小儿女事,究竟与他何干?

直到白皎皎百求无法,急得言不达意地说了?句:“求舅祖帮帮皎皎,退了?太后娘娘的赐婚吧,便当作?看我外?祖母的面?上,爱屋及乌可好?”

容裔的灵感倏被触动。

连日来他一直在想整件事中忽略了?什么?,他因何不自在,原来……

爱屋及乌。

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诞辰不祥,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父皇,生母为他所克,举世交谪满朝攻讦,一辈子既无友朋更无知交,所以万事随心。

但华云裳与他不同,她看重家人,也结交了?朋友,会因他们出事而?牵肠挂肚。

对一个人好居然这等麻烦,既要在意她,又要在意她身边的人,关键是人家还未见?得领情……

摄政王几近委屈地撇撇嘴,弄清了?屋子与乌鸦的关系,没等放下心中大石,翳惑地再度皱眉:爱,又该是什么?样?

“王爷?”白皎皎提着老?鼠胆唤了?一声。

容裔回神瞥她一眼,想起今天的日子,嗓音喑沉:“晚了?。”

六礼已?过?,文书遂成,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白皎皎眼里一片茫然。

【二更】

退婚的事到底没成,宋金苔出嫁之日,云裳以为她会哭。早早地赶到宋府,却见?到那个憨玩长不大似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妆镜前,顺从地由?着喜娘梳头?。

云裳心头?不是滋味,默默站在妆镜前为她簪钗,镜中的柳面?芙蓉反而?对她笑道:“阿裳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

云裳隐约觉得阿宋的笑意有些古怪,宋家人也防着宋金苔胡闹,在男方?迎亲前,将她的火红喜服里外?检查一遍,并无剪刀匕首等物,宋金苔对此但笑不语。

喜轿顺利地抬进嫖姚将军府,云裳终于瞧清了?前来迎亲的奚小将军的真容,确是独属少年将才?的英姿勃发,列列如松柏。可惜那日宫中过?御道,阿宋顾着看戏不曾留意。

忽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云裳心里闪过?,须臾被热闹的喜乐盖了?过?去。她是新娘闺中友人,姑且算做娘家戚,只是担心阿宋过?门后有什么?周折,跟轿去了?奚将军府。

有聿国公?在背后撑着,谁敢怠慢这位看起来绵软可欺的华小姐?更别说拦着了?,里外?收两份贺礼,客客气气地请人入贵宾席。

奚府得了?太后恩赏,这日可谓高宾满座绶印如流,云裳不喜这样的热闹,带着韶白寻女客那边的花厅坐了?坐。

奚家的堂表姐妹们皆是十?五六七的年纪,看到她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让。

京中的名门闺秀圈子说大就那么?大,哪还有人没听过?华云裳的大名——她不仅才?回京便在品香宴上一举得魁,前不久的圣寿节又得了?太后娘娘垂询,甚至连太子……

说不准这一位将来,便是入东宫做侧妃的造化呢。

年轻女子心思多,本不免攀比之心,然而?这些小姐们今日为了?赴这风光喜宴,都找出自己?最?鲜妍名贵的衣服来,结果往清妆雅饰的华小姐跟前这么?一戳,五颜十?彩反不及人家妩色天成了?。

她连施礼都与人不一样,与同辈间不作?折腰屈膝的万福,抬袖拢一拢手,那份儿清洒矜贵,看得从小在管教下恪守礼仪的姑娘们发怔。

有年纪小两岁的姑娘望着那张雪雕玉琢般的脸,眼中掩不住崇拜与艳羡。

云裳略道寒暄,由?得人打量,待观新人拜堂礼成,目送新娘子牵红绸入洞房的背影,暗喟不知阿宋往后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忽听有人唤一声:“华姑娘。”

云裳转头?,便见?江平侯世子郝穑人模人样立在亭外?。

她对小巷里那遭劫还记忆犹新,再想不到是他,略怔一霎,疏淡地点头?:“郝世子,不知有何见?教?”

郝穑不大敢正眼看云裳,摸摸鼻子:“我、我想与姑娘说两句话,能否借一步……”

这位窃玉偷香的世子爷名声在外?,奚家姐妹看见?他就如见?了?那浮浪子,不约而?同浅皱瑶鼻,碍于来者是客没法表现,大都转身避开。

只有年龄最?小的奚六娘留在原地,圆润的眼带着凶气一眨不眨盯着他,一副替华家小姐姐护场子的模样。

云裳没有动,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翦水的秋眸干干净净。

郝穑更讪了?,他早知华小姐有那位爷惦记,为着自己?的小命儿哪敢胡来,奈何这些日子一闭上眼,浮现的便是华云裳的昳丽风采,想起的便是那沁人心尖的甜香。

整整三个月九十?日千余个时辰啊,他连半个其他女子的影子都没想过?!这正常吗,这在他十?二岁尝知人事后的岁月里,根本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突然变钟情的他能怎么?办,他也十?分绝望啊!

可偏偏心知那位煞神的女人自己?肖想不得,郝穑快被折磨疯了?。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姑娘……”

云裳听得半真不真,眼梢流转间忽瞟见?流水席外?走过?一个清秀男子,神色紧张地低着头?,似乎有些眼熟。

等记起这人是谁,云裳心里忽悠一下,从送嫁开始的那股子不安刺破粉饰的壳子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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