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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信一走出相府大门,刚才那行在前面的四名家丁便微微垂目,而不远处伴着驴蹄声走近来的五个人也是加快了脚步。
“属下拜见三少爷!”终是那四名出自相府的家丁脚程快些,急步走近后就一同向史信行礼。
“这一趟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史信对那四人颔首示意。在相府中,无论待谁,他都是礼为先和为首的,当然,全府上下的仆从回馈给他的尊敬忠诚也是庞然的。
等那四人入府去了,史信微微转身,就看见已经走近的岑迟,他即面露喜色的拱手相迎道:“岑兄,一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怎敢有劳三公子亲迎呢?岑某今晚会彻夜不安的。”
走近的岑迟看见了史信后随手就甩脱了手中的牵驴绳,走至史信跟前站住,他抬臂躬身,深深一拜。
待岑迟直起身来,史信就顺手握住了他一只手的小臂,一边将他往宅内引,一边微笑着说道:“有何不可呢?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就别将那些让人生分的客套了。今夜岑兄若真因这个难以入眠,正好我们可以一起秉烛畅谈。你不知道,我有几个月都没出过家门,都快闷死了。”
“谁能关得住你啊!”岑迟拘礼只是一会儿的事,很快他也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
“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史信笑了笑。
驴被一个家丁机灵的牵着绕道去了后院,剩下的几个家丁在回到宅内关好门户后。除了留下守门的两人,其他五人各自散了。只有那圆脸家丁招呼了几名丫鬟去忙着收拾岑迟的宿处,以及待客的茶点。
岑迟跟着史信进了一处小院,这里是史信的住处。
史信留于相府中为客的能人异事虽然不少,但平时煮茶闲谈的所在都是在府中另辟的一处院落。因为史信在朝中挂职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相处关系特别近的人,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带府中宾客到这里来。
岑迟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出城南垃圾山旁的小庙时,他就探问过那两名相府派来一直在保护他的家丁,然而丞相家要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也不会扩散到每个家丁都知晓。
所以岑迟在与史信寒暄了几句后。就心意含蓄的问道:“史公子眉间有愁色。若是有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史信目色动了动,有些为难之意的说道:“你才回来,先歇歇。缓缓我再告诉你。”
“你看起来有些焦急。”岑迟迟疑了一下后又问道:“我骑驴回来。倒没费什么劲。自去年出游之后。一直清闲,史公不时派人送去盘缠。也不用为生计劳作。现在一回来,看见公子犯愁。我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岑兄,你总说这些,倒让人觉得我们史家结交你只是一种交易。”史信恼了一句。
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升起的高度,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先请你帮忙解一道题。可是我们说好了,这只是为了平你刚才所说的不安。我也想快点解决眼前的问题,但今天真的太晚了,而且图纸都在父亲那儿保管,我一时也舀不到。”
“图纸?”岑迟疑惑了一声。
“要起战事了。”史信微凝眉头的说道:“青川外围那群夷人老早以前就扬言。每十年就要与我国战一次,直到战胜为止,这仗从前朝打到现在,一直没有个了断。父亲见约战之期渐近,便加派了潜伏于青川夷族军政内的秘探,果然截获了一批图纸,依照地形构置的图表,应该是作战序列。不过那些图纸看来像是被故意打乱了顺序,也不知道是否完整。”
岑迟淡然说道:“完不完整。待拼接后自然能有结果。”
“嗯。这个问题由你出手,我也能放心许多。”史信冲岑迟笑了笑,他换了个话题后接着又说道:“夷人常做饮血啖生肉的事,多凶残暴厉之辈。难以训化,恐怕就算把那块地方收回来,夷人也是不会安顺为民的。要了结这件事,怕也只有杀伐一条路可走。而站在彼方设想一下,他们想胜,相比手法也将是一次狠过一次的。”
“这些事岑某并不擅长,当然也会有擅长这些的人去分析,岑某会竭尽所能做好擅长的事。”岑迟站起身,向史信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说道:“我一直坚信,被打乱的顺序必然有能复原之法,除非其本无序可循,那也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破解困沌的。而作战图这种东西,因为具有实地性,即便有残缺的地方,也有依照固定地理情况进行推敲填补的机会。”
“甚好。”史信眼色一亮,赞道:“我一直困惑在复原图纸的方法上,倒没想过这些,岑兄刚刚回来,只三两言就让愚兄解惑不少。”
“公子高抬我了。”岑迟微笑着说道:“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跟进屋要先开门是一样的道理,公子没错失什么,岑某所说的只是补救之发,类似爬窗越户了。问题的根本,还是拼出那张图来。”
“岑兄过谦了。”史信也站起身来,朝岑迟拱了拱手道:“此事全靠你了。”
……
次日晌午,春光明媚,又是个好晴天。
丞相府邸,史氏父子在书房里面待了许久都未出来,书房里也没什么声音传出,让守在书房外院落里的几名家丁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央的日头微微偏移,光芒却更耀眼了一些。这时。书房对面的回廊中急步走来一名捧着只盒子的青年,这青年人衣着与院子里的家丁一样,但又有明显不一样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腰侧配有一把短刀。
这把刀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对丞相来说,依旧不过是一名普从,但在所有的相府仆役中,他们能行使的权力是最多的。当然,这类人相府里存在的并不多,并且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所以当院落里的几个家丁看见那佩刀青年走来后,立即都是垂首示敬。那佩刀青年也是轻轻一点头的还礼。然后他就径直走到书房的门口,扣响了门板。那青年换做单手托着盒子时,盒子多露出的一面上,一道殷红的液体蔓延开来。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鲜艳得有些刺眼。
站于温暖春光下的一名家丁无意中的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这丝赤红,他怔住了一下,旋即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如藤蔓一样在身体里扩散开来,连这落在身上的春日光芒都似乎冷沉了些。那家丁连忙偏开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得到的目中神情几乎是一样的,他只得抿紧了一下嘴唇,然后垂下了头。
书房的门开了一半,一个沉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随后,那名青年便抱着盒子与室内略暗的光线一起,被那片门板关进了书房内。
开门的是史信,其父史靖坐于书桌后,见那青年进来后就点了一下头。那青年人径直走至书桌前,轻轻搁下盒子,然后恭敬的朝史靖拱手一拜,退步候于一旁。
史靖随手挪开那盒子的盖子,目光落入盒子里,定住了片刻后才收回。他将盒盖合上,然后看向那佩刀青年人,缓缓开口道:“确定是他么?”
丞相史靖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但他平时很注意保养身体,因而外貌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然而身为相国,是离皇帝最近的辅臣,平时需消耗的心力极大,权力与责任上附着的压力也不小,因而在他的嗓音中还是能捕捉到一些体力衰减造成的干哑音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而发的权臣威严。
“回禀家主,确是此人。”佩刀青年躬下身,神态极为恭敬。
“嗯。”史靖点了一下头,没有再多问什么。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称赞的神情,但他没有对那青年人说一句称赞的话,只是在稍许沉默之后,将桌上的盒子微微推前一分,平静的开口说道:“今天不用煮喂狗的肉了,就舀这个代蘀吧!”
“是。”青年人再次拱手一拜,然后走至书桌前捧了盒子,出屋离开。
沉默了很久后的史信在关好门后走回来,终于开口问道:“父亲,盒子里的就是昨晚作祟之人么?”
史靖点了一下头。
史信紧接着又问道:“就这样杀了他?”
史靖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这么问,是在惋惜,还是觉得便宜了这个人?”
史信没有立即回答,他微微垂下头,隔了一会儿后才回答道:“是觉得突然了点。”
“他是众宾客中的一个。”史靖看了看他那位最小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在微微迟疑了一下后才接着说道:“刚才我打开盒盖时,你却把目光偏向一旁,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史信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开口道:“父亲,我从小就是这样,厌恶看到鲜血。”
“我知道。”提及儿子的这一缺陷,史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的这第三个孩子心性温和沉稳,聪智也都在其他二子身上。府中养的一大帮子宾客多是这个儿子在织罗,他在众人之间也是人缘很好的。可偏偏他从一出生就带了不能看见鲜血的臆症,使得自己的这一大助力有了很多局限性。
在朝中,史靖助史信进枢密院任职,但他只是挂了一个副使的虚衔,算是为正使的位置刨了个预备的坑。然而史信一天没克服这一臆症,史靖就一天不会把他往上面那个位置推一步。对于枢密院的掌控,史靖观望了很久,但他不想在强迫之中让史信出问题。
对外,史靖一直没有透露出这一秘密。并且在几次皇帝欲提升和转升史信时,史靖都选择了以贬低自己孩子才能的方式拒绝了。史信自知自己最大的缺陷非常麻烦。父子俩口头的话当然是非常一致的,在没克服这一问题之前,他很认同父亲的决策。
只是在枢密院中,副使与正使在称谓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真的很多余。担此任的人确实清闲,很多事都不用出面即可由正使裁决,这也正是证明了副使职权的狭隘。副使的实际权力甚微,知情权也不是完整的,在等待儿子逐日克服那臆症的日子里,史靖愈发觉得。这位置怕只是皇帝卖给他的一个脸面人情。
提及这事的史靖不禁再次提醒了他这第三个儿子一句:“信儿。我史家的男儿可不能因为几滴血就失了胆魄力,史家今后的路还有很长一段颠簸。”
史信垂首认真回复道:“我知道,我会加紧练习的。”
史靖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冷清下来。淡淡开口说道:“暂且抛开这一点不去想。你对我今天的做法。最实切的感想是什么?”
“该杀。”史信在沉默了一下后才开口,但只是吐出了这两个字,没有多说一句解释的话。
史靖又问道:“如果这个人惹的不是岑迟。你还能回答得这么果绝么?”
史信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沉默之中思考。
可史靖一点也没有留时间给他思考的意思,只等了一瞬就接着说道:“在这个问题上,哪怕你只是有一丝的犹豫,那便等于是回答了。但是,你的这个答复是我不想要的那一个。没想到岑迟与你之间的交情已经达到了影响你的判断力这个层面上。他明明不常在府中居住,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父亲,岑迟是块璞玉。”史信快速的回复声中显出他情绪上的微小幅度,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后又是敛容缓言道:“岑迟之才当世罕见,爱才之心如惜宝玉,让人举捧慎意。”
“璞玉虽美”史靖注视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却是身外之物。”
史信目色微动。没有说话。
史靖也没有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他拉开位于书桌中间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一只纸袋子放在桌上,然后说道:“昨夜就听仆人说岑迟回来了,不过时辰有点晚,所以我也没来看他。今天上午忙了半天,中午借口回家吃饭,才有这么点空闲。岑迟那边我就不去了。这图纸先给你,我这便又要去宫中议事。过几天便是国典,又要有一番忙碌了。”
史信走近书桌边,低头去舀那纸袋子,在与父亲的脸非常接近时,那张熟悉的脸上。入蛛网一样密集交错的细纹也变得清晰了许多。史信心念一动,忍不住开口道:“父亲,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嗯。”史靖点了点头。
史信捧着纸袋,朝泰然坐于书桌后的史靖躬了躬身,“那儿子先走了。”
待史信要转身的时候,史靖的声音忽然传来。
“信儿,你……”
史信脚步微滞,抬目看向父亲那含满话语的双眼,温和说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我史靖不是一个弑杀的丧心病狂之人。所有作为皆是为了我史家大事着想。也希望你能够理解。”史靖缓言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温和,接着说道:“我一共育有三个孩子,你大哥刚健威武。上将之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的处理逊于你太多。你二哥是个苦命人,一出生便有残障,所以……史家的重担,将来很可能有一大半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史信动容道:“父亲何故忽然说这样的话,孩儿惶恐。”
史靖敛容垂目,说道:“为父只是想对你说,你切不可感情用事。府中的那些宾客中虽然不乏大才,平日里你尽可与他们把酒言欢,不拘小节,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真的要舀出自己的感情去与之交换友谊。但凡有影响我们史家大事者,不论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该决断的时候就该干脆、干净。”
“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今天的教诲。”史信在诚恳的回答了这句话后,稍定了定神。他就又说道:“父亲刚才问我,是不是对那个人的死感到惋惜,我迟迟没答复,现在我想清楚了。我并非是舍不得和惋惜,而是我不想在现在多谈这件事,因为过一会儿我就要去见岑迟,他们是同一类人,刚见了个死的,立即又见一个活的,总觉得会有些奇怪。”
史靖听完儿子说的这番话。忽然发出一阵不太连贯的笑声。然后说道:“这个好办,活着的那个,你就当他是好朋友,死了的那个便是背叛了你的朋友。曾经都是朋友。只是死了的那个有负于你。因而死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这样不就好分辨了?”
史信闻言点了点头:“父亲智慧阔达,孩儿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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