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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小雨弥漫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才停歇。

次日上午阳光将灼的时候,林杉未留下半句嘱咐,忽然就又带着几个侍卫出去了。因为昨天发生的事引起了一些心境上的变化,起初陈酒也没太在意此事,她亦需要一些单独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

小雨洗过的天空,湛蓝如新,庭院间的绿意微润。陈酒在庭间闲走了片刻,算是舒缓了一下心绪。

在林杉的卧室守了一夜,她着实也是累极了,将居所里早餐和午餐的一些琐事及注意事项交代了厨房那边以后,她就回自己屋里休息了,一直睡到午后。

时至午后,她才有些慌了,因为林杉这一出去,就又是迟迟不归。

但她没有像昨天那些找寻出去的侍卫那样,亲自跑出去找人,因为侍卫那边告诉了她,林杉本来就是带着一行十几个人出去的,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还好,到了傍晚,他总算回来了。

直至此时,陈酒才开始洗锅做饭。她之所以会这么迟的开火,一来这做饭其实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和心情的,而在林杉回来之前,她的心绪很有些浮乱;二来,居所这边厨房管的是二十来号人的伙食,什么时候动火的确要先做考虑。

当陈酒将米洗好合水下锅,刚刚盖上锅盖,她就看见林杉从外头走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臂膀抱着口箱子的侍卫。

林杉刚走进厨房。就将那灶前烧火的婢女唤了出去,紧接着又叫身后三个侍卫撂下箱子,也可以走人了。

陈酒愣神说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烧火。”林杉将一口箱子拽到灶前,然后在刚才那烧火婢女坐过的凳子上泰然稳坐,望着陈酒又道:“今天我也做一回灶下奴,只是不知道陈姑娘收不收?”

陈酒听出了他话语间有戏谑的意味,忍俊不禁说道:“别闹了,该叫你的下属看笑话了。”

“箱子都是叫他们搬来的,笑话早就看够了。”林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注视着陈酒又追询了一句:“怎么样。陈姑娘收不收我这个手艺粗陋的灶下奴啊?”

“我怎么敢……”陈酒攥袖掩唇笑了起来。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事,敛了笑,望着林杉认真地说道:“林大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想起……做这种事?不论如何。这与你的身份悬殊太大了。你不该坐在灶下……”

林杉注视着陈酒。诚恳地说道:“没关系,因为我只愿意为你一个人做灶下奴。”

陈酒没有再说话,但耳中听到的这句话已经深深刺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其中有一句几乎脱口欲出。她默然质疑着道:这算是一个承诺吗?心绪里既有欢喜,又有忐忑。

未等她鼓起勇气出声向林杉验证这个猜测,她就看见林杉微微低下头,轻声又道:“其实,我来这儿,是要向你道歉。”林杉抬起头来,接着说道:“昨天傍晚在山上,我本来没有半点理由责备你,但我却对你说了那么狠的话,我犯下了一个很大的过失。”

几乎只在一瞬间,陈酒的双眼就又蒙上一层雾气。

没想到他心里还能留着一寸地方,记着昨天他说过的那几句对他而言本不会有多重要的话。

陈酒别过头去,不想让林杉看见她眼里起的潮意。

她曾对自己发誓,要做一个坚韧自强的女子。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家道败落后独自生存,她亦不可能等到心爱男子对她做出承诺的那一天。可最近这几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频频忍不住落泪。

是因为林杉要离开这里了,能与他待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缩短的缘故?

还是说,在最近这几天时光中,有一种平衡关系正在悄然被打破?

沉默了良久,将情绪稳定下去,陈酒才低声说道:“你不必道歉,当时你也是为了不让我背你,是怕我辛苦。”

“不能以为谁好为幌子,就胡乱说伤人的话,尤其是对你,我应该多用些耐心。”略微顿声,林杉接着又道:“关于挽留药师的事,则是我最大的失误。你已经尽心竭力弄好一桌丰盛的饭菜,搁在别人那儿是绝难做到的,我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呢?昨天我那样无端置气,其实最是伤人。”

陈酒眼里的泪已经忍不住滑出了眼眶。

明明现在是林杉向她道歉来了,她却反而更加觉得委屈。

也许是今天这一个白天里她并未真正化解心里的不好感受,只是将情绪暂时压制下去,这情绪便像酒糟在悄然发酵,此时忽然被林杉一句话挑开了封泥,这情绪便有些失控泛滥了。

“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向你道歉。只是几句话,未免太轻了,若要送你什么物件,我想了想自己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竟没有一样适合的。”沉默了一会儿的林杉继续说道:“但念头一转,又觉得其实要还债也不难,昨天让你受累,今天就换过来,你使唤我,全听你调遣。”

陈酒真想在这个时候向林杉讨一个承诺。

但她又仍然有些不确定、不自信自己如果真这般索求,能否如愿得到答复,还是会触发与这个男人渐行渐远的结局。

所以,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陈酒转过脸来,脸上泪迹已经被她悄然擦干,她认真地道:“那好,这顿饭做完之后,我还要你亲自烧一桶热水,给我沐浴用。”

林杉舒容一笑,拍了拍手边的木箱子,轻缓说道:““好。就算再加一桶热水的任务,这些‘柴’应该也够了。”

陈酒这时才将注意力挪到那几口箱子上,仔细看了几眼,失声说道:“好像都是从你书房里搜集出来的东西。”

“嗯,就剩这么多还没烧了。”林杉说着就掀开了箱盖,从里头拎出一捆书,扯松麻绳,一边翻着一边往灶膛里扔。

陈酒走到林杉身边蹲下,目光落在箱子里,幽幽说道:“你还能在这里住几天?”

“五到七天吧。这里的事情已经清理结束了。”林杉回答得很直接。给出的日期也很精确。

陈酒微微垂着的眸子里神色一黯,不动声色地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事情如果顺利,一年左右吧,不过……”林杉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忽然顿住。手里快速翻书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侧目看向蹲在身边的陈酒。迟疑着说道:“酒儿,你真的要在此地定居?这儿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地方,或许只需要过个两三年。这里也避免不了战火的清洗。”

陈酒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说道:“如果我决定留在这里,你会回来找我吗?”

为了这一问,陈酒已经鼓起极大的勇气。话音落下后,林杉没有立即回答,她也没有再追问,而是表面冷静内心却一阵潮起潮落的忐忑。

其实林杉也已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条隐含的意思,他的心略微动摇了一下。但在沉思了片刻后,他仍然固守了一种师门学派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碾压烙刻进他灵魂中的理念。

“为什么不是你回到京都?这样不用过多久,我们就能再见面。”

他仍然没有给予身边这个等候了他十多年的女子任何承诺式的话语,并且他的语势依然占在主导位置,哪怕身畔女子少有的主动了一回,他也没有转言依附。

“这不一样……”陈酒垂下眼帘,喃喃出声,此时她的声音虽然变得细弱,但不难听出语气里满是失望。

“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地这个镇子上,我真的很担心。”林杉鼻息间沉着了一声,“这里离北雁边界太近,而他们邻近南国驻守的边军向来最喜欢做抢掠之事。虽然他们一般掠进三十里地,就会收队回去,但以前王家军还驻守北疆的时候,北国这群匪类就有过掠进五十里的记录。今后他们会不会嚣张到掠进百里地,这是不可预料的事。”

“可是……”从林杉的一番解释中,陈酒听出了他真正有思酌过她的安危,心里由此升起一团暖意。但与此同时,她心里的某个疑惑也真正浮升至嘴边,她终于再次主动开口问道:“……我已听说了,待西面战事结束,你并不打算回到京都。你……你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座城里么?”

陈酒慢慢又垂下头来,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如果没有你,那座城再华丽壮美,我却只会感受到更多的孤独。倒是这小镇,能留有许多你行走过的、停留过的痕迹,即便你也不会回到这里,在我心里,这里也比京都让我觉得有你陪伴在身边。”

林杉握着书册的手僵硬了一会儿。

他能理解陈酒所说的孤独,曾经他行走在那座新生的都城里,许多次的以对另一个女子的思念方式来品尝着这孤独。

那座破败的城郡终于变得井然有序,有了结实宽阔横平竖直的街道,并布置了一夜常明的灯火,将那座都城的夜也点亮了;那座都城终于不再只是有几棵枝扭冠歪的老杨树,而是点缀了许多的花树,花期排列在四季时有开放,为这座帝王坐镇的宏都在刚毅中增添了一些柔美,惹得许多深闺中的美丽姑娘惜花而来,安静的街道上常现人比花儿娇……

可是,若只是孤独走在这样的繁华中,一次次想起那个女子失约的承诺,那么眼前身边的诸多美丽就都消失不见了。这座都城再广阔,禁锢自己的牢笼就有多广阔;这座都城的城墙有多高巍,自己仰头可见的天空就会被圈缩得越狭窄。

你说过要每天跳那城楼石阶一千级,这样你就能在生完孩子以后尽快瘦下来,保持住年轻苗条的模样……

其实。我却觉得你可以再胖一些,那一样很美。

你说湖阳近海,必须修筑地下排水系统,并且这个排水通路要修到能让两个人并肩直立行走其间,这样不仅能防范海潮的愤怒,日常维护的工匠行走其间也能有个伴,不会太孤单……

曾经我以为你后面说的这句话是个玩笑,但直至如今,我才发现,孤独行走在那黑暗潮湿的地下排水通路里。身边能有个并肩行走的同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你就是那么的残忍,自己先走了不说,还留下了那么多的承诺。我一一做成了你想要的,你却不声不响的走了。留下那么多你的痕迹。一遍一遍地刺伤我。

“啪!”

林杉紧紧攥着书册的手忽然一抖。然后松开,书册滑落到地上,他松开书的手已经用力攥紧了胸口衣襟。手背上皮肤下的青筋骤然突现,如狂风中交错的枯树枝。

他努力挥散脑海里那个女子的身影,可无奈她的声音他太眷念,她的巧笑他太痴迷,他迟疑着让她的身影多停留了一会儿,但在这一瞬间过后,他发现她真的已经不在身边,失落与心痛的感觉已经变得激烈如洪水推垮堤坝,如利剑刺透盔甲……

“咳……”林杉忍住了胸臆间那丝冰冷刺痛席卷上喉的咳意,却没能忍住呛出一缕殷红。

垂着眼帘、目光落在地上的陈酒忽然看见了那本掉落的书册,看见了翻开至一半的雪白扉页上,骤然溅染点滴刺眼的红,她先是微微愣神,紧接着心中一窒。

nbsp;“三郎,你……”她抬起目光,就看见眉头紧蹙的林杉唇边挂着一丝血痕,那血痕有些如蛛网般破碎粘结,竟是凝结了的心血。

她真的有些怕看见这一幕,惧怕看见他痛苦。

“你……”陈酒动了动嘴唇,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心痛如绞,无法再说半个字。

“天下地藏,分分合合,百年时期;逆此道者,若非险恶,必敛灵犀;人成之势,合中有分,分中敛合……”林杉闭目沉声吟诵北篱学派《地物经》第十九篇“对物论”,终于挥散了心中那抹倩影。

乾坤宇宙包罗万象,拥有无限的潜机与能量,人虽然为灵首,却也只是其中一部分,发掘这些潜机与能量还有更多的规律要观察积累,这是《地物经》的主要思想。而第十九篇的主意则是讲到,人有生死既如草木枯荣、昼夜变化,生不能为恒久,死也可以是一种重生,但人的思想无法违逆自然之道,所以活着的人应该注重的是活在当下的细节,垂死之人也该坦然接受寂灭的无边黑暗与静默。

不要再将过重的心思放在已经逝去的人身上了。

即便她曾经让你多么的眷念,她已经成了虚无,你也独自走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那点虚无早该散去了。

哪怕只是将对她的眷念所消耗的精神拿一半出来,放在当下,也足够使你在自身所处的世界里获得重生。

“不碍事,我只是……”承着陈酒捏了帕子替自己擦抹唇边血痕,她指尖轻柔的力量明显在颤抖,林杉望着这女子泪珠不断掉落的双眼,略微迟疑之后,第一次在她面前选择坦然直述,“……忽然想起她来,心里仍旧觉得难受。”

乘着情绪上略微失控的势头,陈酒放声辨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彻底忘了她?即便她再好,终究是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何况你还帮她把女儿养大,你亏欠了她什么?”

她想问他的这些话,已经搁在她心里许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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