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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最近这三年里,二皇子的宿疾一直没有严重反复的症状,已经有一两个御医认为二皇子这次是好全了,太医局有没有叶正名顶着华阳宫那边的压力,众人的需求倒也不再那么的强烈。
而华施闲如果不需要再面对二皇子这个病体昏沉、似乎总难彻底康复见晴天的老病号,那么太医局里的生活虽然枯燥闭塞,也不是一点都无法维持下去。
至于三年前从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个有些疯狂的想法,家世悠远的华施闲若非逼不得已,恐怕不会真想向独一户无牵挂的叶正名那样大胆放手去做。
但是,经过今天来华阳宫一趟,对二皇子的脉象进行全面诊治,并还结合了另两位御医的经验态度,华施闲有些“自悲”地认为,那个已经消失了两年多的病秧子体魄又回到二皇子身上了。
可如今的叶正名已丝毫没有回来的可能了。
华施闲感觉自己努力维持的一种心态,又出现了裂缝。横在他医途理想前面那道迈不过的坎又倒下来了,宫里的纷争这几年里他也见过不少,这些在人多的地方必然会产生的明争暗夺,并不能因为新朝新君的贤德而完全化解。他心里已经被压制得很小的那团浮躁厌倦,很快又膨胀起来。
所以,在行至华阳宫前庭大坪院里那座极具景致丰富的假山面前时,华施闲先是偶然起意,想走近看看地上是不是湿的,二皇子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虚的之时,他却很快被“山上的景致”吸引去了神思,顿时心生一种对市井风貌的强烈向往。
而当他神游天外,只依稀听到身边的同僚又说了些什么时,他忽然不自禁地感慨说道:“若论太医局中最了解二皇子体质特殊处细节的人,怕就只能是前任御医叶正名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立即就得到两位同僚的附会。
冯御医将目光从那假山之巅掐算姿态的银须道士雕像身上收回,转言看向侧面也正注视过来的赵御医,感叹说道:“如果没有三年前那件事。今天以及前几天为二皇子诊治的医官必然是叶医师了。而如果是他出面,但凡些许失误,大抵都会得到宽释吧!至少不会像陈御医那般,弄得一身麻烦。”
赵御医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没办法,医官不好做啊。”
听了赵御医这声感叹,冯御医就又将视线转向还在微微出神的华施闲。微笑着说道:“冯某本就是前朝太医局老医员带出来的弟子。大半辈子都在这儿做差,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环境。而施闲兄则与冯某不同,是世家明医。如果当年不是晋考了太医局,就生活在世外,一定也能乐得逍遥。有着家族荫泽,或许还能过得更好些。”
华施闲实在没料到。太医局头号任劳任怨模范、却也给人擅于服从而无甚主见形象的冯御医,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将自己的心事看透了一些过去。
他顿时收回随天空之广阔而越飞越远的神思,蓦然回头看向冯御医,眼中无可隐抑的浮现一丝惊讶神情。
“施闲兄,请不要对我刚刚说的那番话心怀抵触。”
当冯御医对上华施闲侧目递来的惊疑目光时。他只是目光稍微一偏,与站在斜对面的赵御医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接着又道:“身在同一个职司部门。虽然与三省六部相比,我们这些无权干涉朝政的御用医官似乎能起到的作用非常狭隘。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身处这个部门里的人,都需要不低于其它六部分毫的默契与合作精神。许多时候,在遇到有些难题时,都需要我们一同商议对策,为此我们对彼此的注意力也会增强许多。”
冯御医的话声只微微一顿,站在斜对角的赵御医立即就接过话头说道:“华兄,其实我与老冯早就能感觉到了,大约是在叶正名离开太医局之后,你对太医局的厌倦情绪就很明显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叶正名被陛下除名了?可是为朝廷效力,无论身处何职,都该将贬职与拔擢平视处理。何况这些旁人的遭遇,断然还不至于致使你心生这么大的芥蒂。”
歇声片刻后的冯御医这时微微一摆衣袖,示意赵御医不要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延说,而待赵御医话语微顿,他就接着说道:“作为一名医者,无论为谁施治,都最忌将浮动的情绪带到诊疗过程中去。想必不用冯某赘述,这些道理施闲兄早已明晰于心,并且就在昨天,陈御医应该就是吃了这一道上的亏。而现在提及叶正名的遭遇,虽然实际上有失公平,但陛下的处理与前朝对太医局众医员的惯例处罚对比,已经是很宽宏了。”
赵御医这时神情略显迟疑地又开口附议了一句:“叶正名虽然为三年前的事情背了些委屈,但像他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斗胆给皇子施猛药,莫说陛下已经不再放心用他,就说我们太医局,思及哪一天因他一人作为被全体落罪这种潜在危机,我们太医局也不忌惮于留他。”
被一左一右两位共事御医围在中间,以数番渡心之言洗刷耳鼓,一开始华施闲还真是有些感动,但当他听到那赵御医最后说的那句话,仿佛他从别的地方另一件事里头也听过,他心中的烦腻情绪又起。只不过,经过了刚才初回神时的片刻惊讶心绪大作,此时他已能比较稳定的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并未流露丝毫此刻心中的异样。
冯御医却仿佛能看透、或者应该说是能准确设想华施闲的心绪变化似的,他在听了赵御医后头说的那句话时,亦是心情微讶,快速盯了斜对面一眼。
德妃忽然到了,正好听见几个御医提到叶正名,忽然想到叶正名以前料理二皇子一直也没出什么问题,确定叶正名的确很擅长此事之后,德妃要派人去请叶正名,遭到御医的劝阻,说叶是皇帝除名过的,恐怕不好再叫进宫来。德妃恼火说道,目前是皇子的健康重要,还是一点规矩重要,何况叶再xx。也不至于能做到拎着刀在宫里大杀四方。
一叶居,二皇子在宫里高烧一夜,阮洛也高烧一夜,用叶的话说,这是外伤过重的表现,烧退了人就稳妥了。莫叶就看见毒伤刚好的虚弱诺诺守昏在床头,被叶抱回床上。然后叶又回来守。清早叶诺诺醒来,第一时间就是试阮洛的烧退了,她高兴大呼。昨夜抱着药舂做无用功才能心安些的莫叶被惊醒,叶却睡得很死,显然他也是累狠了,一屋子给软退烧用的布巾。诺诺又给父亲披上衣裳,莫叶表示抱歉。说自己疏忽了这一点,应该由守在这里的她来做这些,诺诺说不要紧,软已经是半个叶家的人了。照顾他是自然,并且就算父亲因此病了,这点小病医者还是能自医的。
两人打趣着。外头就传来仆人高呼,有病人。叶被吵醒,不耐烦的说,不是说了一叶居这几天歇业么,有病人都转到隔壁x医馆,他们又能多赚一笔,改天请我过府吃宴席还来不及嫩,还会把裁员往外赶。仆人垂头说道,是皇宫里的病人。
一番交谈了解情况后,叶一边换衣服,一边对给他整理那许久未用过的要想的女儿说了要改名的事。
……
……
“如果让你的那帮下属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们会不会围起来掐死我?”
“……不会,他们用不惯‘掐’这一招,而比较擅长用刀……”
“一大群各个臂力一百多斤的汉子,围拢来一齐抽刀劈我这么一个干瘦老头儿?咳……这画面太血腥了,我药老头儿活了半辈子,还胆怯得不敢想这个画面。”
“……那你就别多想了,只想着你手里杯中之物,那才是快乐之源。”
“嗯……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让你的那帮下属知道,你在陪我喝酒,他们会不会、真的、围拢过来、集体拔刀,然后……”
廖世只用一根大拇指、一根食指捏着指尖光洁微凉的小酒盅,话说到后面,他是说几个字就微微一顿声,仿佛他真的怕极了那个设想——但他绝不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语句凌乱破碎——为了饭毕后的远行,他不能喝醉,所以才会用了这么小家子气的酒盅。
其实他心里数度按捺不住的想三两口干了陈酒藏了五十年的那壶竹叶青,那是陈家在京都开的酒庄奠基时藏下的,如果这命运多舛女子的父亲还在,大约跟这壶酒同龄。
老陈家的酒庄虽然在混乱战火中损毁了,但陈家的酿酒技术之精妙毋庸置疑。那家酒庄现在唯一留于世上的直系传人,只是在十岁之前跟着父亲学习酿酒,就用那学到的四成功夫在这北方沙地小镇上做起三尺门面的小生意,也能每天供不应求,这就是最好的评价与最准确的证明。
廖世一想到坐在一旁茶案边的女子紧紧握在手中的酒壶,惊奇于她在三年前那么仓促的情况下还能把这壶特别的酒带上的同时,心里同时还不断升起一个念头,想要将那一壶意义与质量都十分珍贵的酒装进自己肚子里。那么接下来他的远行不管是福是祸,他仿佛都有了双倍的力气去面对。
在他的面前,是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这是酿酒娘陈酒忙碌了半晌的成果,但与她手里紧紧捧着的那只颜色沉黯的陶壶相比,这一桌子的青蔬、红肉、乌卤、粉糕……就都失却了颜色。
若非想到等会儿远行路上的负担与责任,若非已经观察到对坐的林杉精神有些游离,他真想来点硬招,把那灰色的酒壶强要过来。
虽然陈酒也已在几天前从林杉这里得知,廖世要远行的大致日期,但这药鬼老头儿几乎是说走就走,连给半天时间让她准备都不成。亏得她在东风楼待了十来年的遇人待客经验,只需林杉一个眼神,她就下堂准备去了。
为了尽快办好一顿像样的送别宴,陈酒在去买肉菜的同时,又支人回自己开办的那所小酒坊,大白天的把酒坊门关了,把里头几个手脚利索的女工都召了过来。淘米、择菜、刨鱼……厨房里很快忙活开来。
等到林杉与廖世周旋了数番话题,廖世决然要走时,一桌子菜已经开始上桌了。廖老头儿见此情景,知道如果自己还要走,八成要被林杉礼尽用兵了。
他只得又坐回来。反正准备又撂下半个时辰在饭桌上,他便胡侃开来。酒过三巡,他乘着酒兴,话语间开始显露胡说八道的个人特色。
在青菜比肉昂贵将近三倍的这片北方风沙土城里,陈酒花了不少小酒坊一小瓶一小罐卖酒攒起来的利钱,为这桌送别宴添了几抹青翠。饶是并不怎么重视舌尖上品味的廖世,在这干燥多风沙的北地待了三年。吃凉拌卤肉片吃到看见整只的牛羊腿摆上桌。都会想吐,陡然见着这么清新的一桌,顿时食欲大振。
但当陈酒小心翼翼捧出那壶酒。用硬木锉子轻巧而细致的敲碎细壶口那一圈蜡封和里头一层红泥封,酒香飘逸而出,廖世的魂儿就从桌上那些清新果蔬上飞走了,钻进了那酒壶里。
林杉的面前没有摆酒盅。只摆了一只浅口白瓷盏。从瓷盏旁搁着的那只茶壶看来,盏中液体不是老黄酒。而是老茶汤,深褐色的茶汤还证明着它的滋味恐怕并不如何微甘而爽口。
但面对一桌距离之外飘扬传来那么浓郁的酒香,即便林杉未饮一滴,却也有些醉了。
如果不是有廖世在开席之前给他的那瓶药。他当即服了一粒,才能撑着精神,否则他现在恐怕已经醉晕过去。
陈酒刚刚拿出那酒壶时。林杉还有些高兴,并非因为他也要来上一盅。而是他想让廖世喝醉,便能再令这老头儿耽搁一晚上。离别在即,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三年后,还是又过一个五年,林杉望着廖世仿佛从十多年前就一直未变过的干瘦模样,忽然心生一种浓郁的愁绪。
廖世花了将近十年时间,疗好了那孩子从母胎中带出来的极恶剧毒,毒素散失后,她还因此得了一副百毒不侵的特殊体质。他却因为一直在怀疑廖世与那孩子母亲的中毒原因脱不开干系,对这位长辈还不能聚起太多感激。
三年前,廖世在他火灼伤情最危急的时候,冒着被京中隐敌围剿的危险回到十多年未踏足的京都,来到他的面前。会诊、研讨医策、配药涂药……干瘦老头儿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拆成了四次只是略微瞌眼靠坐一会儿,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对此心里很感激,但那种感激之情一直有些飘忽,只停驻在口头上。
飘忽的感激之情,令他常说要怎么来报偿这脊背佝偻、面目也有些丑陋的老头儿,但他一直以来却什么都未做成。这除了是因为廖世不恋权势,也不缺钱花,以及送他女人既是他不喜欢、也是对别的女人来说可以逼得她们选择上吊来抗拒的事情,还因为他实在是太热忱自己的事情了。
而他不够热忱筹备报偿廖世的事,终究还是缘于廖世这个人对他而言,还不够重要吧?
但等到廖世要走了的时候,他那种一直只是挂在口头上的感激忽然落到了实处,心里涌出深沉的离别惆怅。
他陡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似乎对别人的索取总是大于回报。药鬼老头儿帮他做了许多事,他不但没有实际的偿报什么,临到老头儿要离去远行的最后时刻,他还要索取老头儿有些仓促的出发时间,只为缓一缓自己心头的惆怅。
林杉……林安远……其实你的心肠,并非你给人看到的那么温和,而是有些狠吧?不,是非常狠。
当值的珍惜的人还在身边时,你从不知道多爱惜一分;只有等到失去的时候,你才又懊丧……这就是典型的自酿苦果、自作孽受!
活了三十五年,这一点作恶于人、作罪于己的劣性,一直就未改变过!
坐在对面的廖世目光从陈酒那儿回来,才片刻没看这边,老头儿忽然发现,与自己对坐的这个面庞虽然还比较年轻、但肩后长发间已隐现银色的男子,刚才还只是轻轻覆在茶盏边沿的手,忽然用力攥紧,修长的手指绷得指骨僵硬,手背青脉微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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