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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世缓缓摇头道:“因为听说这种参具有奇效,我才去得那地方,但当我深入探访民众说法,才意识到那是当地的人夸大其词。许多人都说,人在服用那种参之后,会骤然增强气力,五感敏锐,仿若通神。初时我觉得那是巫医惑众,准备走人,却不料让我碰上一株,便忍不住好奇停步。在当地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忽然又来了兴致,想要一寻究竟,因为我觉得民众所言的血参通神之能,很可能都是中毒的症状。”

廖世向来喜欢与毒物接触、研究毒-药性质,关于他的这点古怪嗜好,与他接触得多了的人都知道。

望着脸上浮现一阵欲言又止神情的陈酒,廖世在顿声片刻后才继续说道:“自然界许多药材都是有毒的,需要找到与它们匹配的复方,才可适当中和毒性,保留有益药性救助人之疾困。只是时间上不允许啊,我本来打算带着收获的赤岩血参找个僻静地好好研究一番,却不料刚下山就感觉到那小子的异常。”

听廖世把话说到这一步,陈酒心里头本来忍着没说的话渐渐又消散了。

廖世本来还想说,他感觉自己被林杉算计了,但这话才到嘴边,他看着沉默不语的陈酒,忽然又敛了这份心思。

径自坐回饭桌旁,廖世执起筷子,望着桌上几样虽然回过锅,但看相仍然生动的菜肴,忍不住感叹了句:“多好的小炒,不知道今后还有几次机会能吃到。”

听见廖世这随口一言,陈酒却是留了份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药师这说得是什么话,如果你喜欢,小女子随时恭候。”

话说到这里,她心思一动,又道:“其实三郎亦常在饭桌上提起你,说不知道你又窝到哪儿喝风去了。”

廖世干咳了一声,又低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自己吃饭没胃口,就知道把老朽拎出来开涮。”

陈酒闻言不禁浅笑出声。

大嚼着咽下数片辣子牛肉丁,廖世瞟了一眼陈酒,忽然开口道:“浑小子一定还没告诉你,他要离开这儿的事情?”

陈酒的浅笑顿时有些僵在了脸上,怔然道:“刚才他跟你提这事了?”

廖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淡然道:“原来你也已经知道了,还算那小子有点良心。”

陈酒当即摇头道:“不,他还没有对我说过这事。”

廖世一愣,转瞬就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恼火的道:“果真还是没良心的浑小子!”

“也许是他最近太忙了。”陈酒说话间微微低下头。

刚来北地时,她还很不适应廖世的行事风格。面对当时伤重虚弱的林杉,这怪老头儿下手施药仍似不知轻重。经他亲自动手施为,每一次换药都似林杉的劫。可偏偏那御医说什么都不远插手换药之事,她也只能在一旁咬牙干看。虽然她帮不上忙,但更不愿意走远,她总觉得廖世身披勾魂无常的黑衣。

但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真正了解到廖世的心性,这种**臆测就又能自行消解了。廖世的很多做法,初步看来有些不可理喻,但一经时间考验,又多能证明其依据的道理是存在可行的。

至于廖世本人,除了擅使毒-药,性格孤僻,外表在常人眼里看来确也丑陋,但他的本心可并不坏。他基本上不接外诊,只管林杉的需求,但他在三年前救了林杉这个别的医者无力回天的濒死之人,因为这份功劳,林杉一行数十人都敬他。

陈酒自然早已改变对廖世的态度,虽然她还不知道林杉总称这个老头为“叔”到底是存的一份什么关系,但她能够感觉到,在许多事情的细节处,廖世其实还是对林杉尽到了叔辈的关照。

而在经过进一步的相处之后,她亦感觉到,廖世竟有撮合她与林杉的意思。这让她隐隐欣喜,因为如果他真是林杉的某位亲族长辈,从他那里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份量。但同时她又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事实如此,她应该在廖世面前如何自居呢?

陈酒觉着廖世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告诉自己,然而她微垂着眸等待了片刻,却一直没听廖世再开口,不禁又疑惑的抬起头来,但不巧又正好碰上怪老头儿投目过来。

如此对视了一眼,陈酒忽然又隐约有些不自信起来,扫了一眼桌上已经没有什么热气的菜肴,她敛下心中真正想问的事,只道:“菜凉了,我帮您拿到厨房再去热一热。”

廖世也没讲什么客套,还加了一条要求:“再热一壶酒来就更好了。”

“稍等。”陈酒含笑应下。

廖世这会儿倒明白事了,微讶道:“还真有啊?你没把浑小子的酒都藏起来?”

陈酒正在收菜碟的手忽然一顿,脸上已收起了笑容,盯着廖世认真说道:“药师,您别再总是叫他‘浑小子’了,他可一点也不浑,自己滴酒不沾,还把他那帮好饮的属下都赶得远远的,已经够听你的话了。”

廖世只得干笑了两声,低声说道:“不说便不说,我还瞅着趁在你面前才损他几句不妨事,不想今后在你这里也不能马虎。”

陈酒没有再接他的话,自顾端着托盘出去了,在转身出门那一刻,她的眼底有一丝悦然浮过。

菜很快热好端了回来,热气腾腾,让人观之即觉胃口大开。桌上两样青菜没动,回锅的是三碟荤菜,反复翻炒出油之后,荤菜更为入味了。

“哎呀,酒儿这一把锅铲里头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连热菜的活儿都极佳。”廖世吃了口菜,注意力很快落在刚刚端上桌的酒壶上,连饮两盅才搁手,看向陈酒又道:“你也坐下吃点。”

“我早就吃过了。”陈酒含笑摇头,“原本三郎处理完女探子的事就该吃午饭了,只是他那会儿正不停反胃,他叫我先吃饭别等他,所以午饭才拖到现在……”

意识到此时当着正在吃饭的廖世说这事实在有些失礼,陈酒连忙又转言:“抱歉。”

“酒丫头,你可别学他,他现在还算是半个病人,但你不同,你要照顾好自己才能多出精神照顾好他。”廖世感慨了一声,顿声片刻后又道:“我总觉着,如果他没胃口,你总会跟着发愁,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想吃,就陪我坐一会儿。”

陈酒少见廖世如此像一个寻常长辈一样的说话,而且话意又的确存在一些能服人的道理,她一时心里的触动颇大,便顺意在廖世身边坐下,见他面前的酒盅空了,连忙又给他满上。

廖世端起酒盅又是一口饮干,搁下酒盅大舒一口气,脸上颇有种直欲呼“过瘾”二字的意头,然而当陈酒准备再给他满上,却被他抬手示意不必。

陈酒望着还剩一半的酒壶,疑惑了一声:“不饮了么?”

廖世微微摇头,说道:“等会儿我要抓紧时间回去配药,饮酒必须酌量。”

即便廖世的行事作风有些异于常人,但在正事上他又拥有绝对的自控力,这是对他炼药大业的绝对重视与敬意,陈酒对于他的这种格也是心持敬意的。

合上酒壶陶盖,陈酒浅笑说道:“那等你下次来时,我再为你斟酒。厨房的热饭早已蒸好,不能再搁置了,我去帮你盛来。”

陈酒说着就要起身,却又被廖世叫住。

“酒丫头,你难道真不想知道?”廖世搁下筷子,看向陈酒,“刚才浑小子还跟我谈了离开这里的事。”

陈酒闻言一怔,刚刚站起身,又有些身姿僵硬的坐下,但她没有开口,只是定神望着廖世。

“显然,你想知道。”廖世缓缓开口,“但我只能如实的说,他大约只会在这里继续住一个月,离开是必然的,可他似乎没打算带你同往。”

只是如此简短的一句话,但概括了一个重要事实,陈酒相信廖世没有骗她,但她的心情也顿时变得颓然至极。

“我知道…我就知道……”陈酒喃喃出声,头渐渐垂得快磕到桌沿。

“其实他决定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他要去的地方,真的不适合带上你。”廖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人,开口说的每一个字,仍然都只言实情。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词儿在此时明显不够用,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屋内沉寂了片刻,陈酒又慢慢抬起头来,忽然问道:“药师,您是他秉持敬意的前辈,知不知道他与叶姑娘之间的事?”

“叶姑娘?”廖世恍了下神,但很快也想起来了,然而他刚点了点头,转瞬又摇头道:“我大致也只是听说过一些消息而已,他们三个闹腾来京都时,我还正在天牢里蹲着呢。”

陈酒眼中浮过一丝失望,轻声如自言自语般说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如她呢?为何叶姑娘能令他念念不忘十多年,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始终与他隔着距离?”

陈酒就坐在廖世身边,她没有对身边的怪老头设防,廖世也将她的话悉数听入耳中,却只能叹息一声了事。

风卷残云般吃饱喝足以后,廖世也没有多逗留,拎起自己的药箱就准备走人。临出门时,他还是迟疑了一步,看向陈酒问了句:“我还有些事要再去找他一趟,对于我刚才转达你的消息,你有没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再替你在他面前打听打听口风?”

陈酒神情有些沮丧的摇摇头:“不了,不需要。”

廖世没有再多说什么,背着药箱转身离开了。

陈酒独自在桌旁继续静坐了一阵子,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收起繁杂心绪,起身离座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林杉的饮食全都由她管着,关于这一点,其他侍从仆役都非常自觉的不加干预。

然而没人知道,她与林杉之间,始终有那一步迈不近。这本来是让人难以自处的一步,也许她只要再迈开一些,这种为难就可以自行解除,但她不想离开,便渐渐使这种关系变得复杂,让她揪心。

陈酒心不在焉的收拾好餐盘,端着托盘正要出门,竟差一点就与一个人正面撞上,目光一定,就见廖世居然又回来了。

“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陈酒下意识询问了一句。

廖世摇了摇头,先斟酌了一下,然后才慢慢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有关叶姑娘的事么?”

陈酒如蒙尘了一样的目光顿时又变得清亮起来,但她很快又想起廖世刚才已经回答过的话,当即狐疑了一声:“你不是说那会儿你正被困于天牢,所以不知道么?”

“是,我刚才也没有骗你,但关于叶姑娘,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廖世捋了捋颚下一缕花白胡须,先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再才缓言开口道:“我只见过叶姑娘一面,想必你也能够理解,我就是这么个孤僻的人……嗯……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对她的评价,除去家里很有钱这一条可以不管,因为这是她祖上积累的东西,不能全算她的功劳。但除此之外,她仍可算一个奇女子。”

陈酒的眼中已有新奇神情流露,立即追问道:“如何奇?”

廖世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她似乎知晓许多事情,不能说是通晓,但即便是她只知皮毛的科类,也都能说出一番见解,这与寻常女子是不同的。世间女子多矜持,叶姑娘自然也有,但她能将女子的矜持拿捏得很恰当。具体说来……这应该算是一种主动情怀。她亦有防人之心,但如果是她留意的人,定然会化己身为炭火,渲染融化阻力冰霜。”

离开东风楼之后的陈酒只觉得自己的人生里最重要的人、或者追求的目标终点就是林杉,所以当她听完廖世的这番话,第一反应就是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仍是我不够主动?”

廖世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脑勺,不知自己此时是该确定还是否定,思索片刻后只道:“叶姑娘的主动实是她的性格使然,性格是每个人特有之物,不易改变根本也就意味着不易学习模仿。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转述我所知道的,你思之需慎,可别弄巧成拙了。”

陈酒闻言,忽然神情恍惚了一下。

廖世后头说的这番话提醒了她,也使她刚刚意识到,自己竟差点走入一个误区。

如果她真的去学习廖世转述的那种专属于叶子青的主动性格,却又错误的使用了她擅长的那一套与魅惑有染的职业方式,也许今后她不但不能如愿走近离林杉的最后那一步,还会与他渐行渐远。他的脾性,她大抵还是清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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