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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岑迟抬起眼皮,看向方无,本来想笑一笑,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脸已经麻木了,之前还有些乱象狂跳的心口骤然变得空荡荡。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只觉,靠在床头的伤身晃了晃,歪斜下去。

方无早在发觉岑迟脸颊上那两团异样红晕开始褪去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幕。他及时的抢前一步,架住了岑迟已然失去神智控制的双肩,然后慢慢挪着他的身子平躺下去。

红色小药丸的药力支撑不了多久,这种药的作用本来是催使人体潜力,并无什么治疗的良性作用,对人体的害处大过益处,一旦药力散了,便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类同假死的副作用。

之前方无是隐约意识到,岑迟一定要去这药丸的目的,大抵是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以便仔细将房间内高潜尸体的消抹工作做得不留痕迹,外加上方无自己着实不擅于此道,所以也就没有阻止岑迟并不说明的要求。

但岑迟这样近乎赌命的要求,方无着实不敢再放松精神给予第二次了。

看见刚才倚在床头还好好说着话的岑迟这会儿竟毫无前兆就陷入昏迷,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了解此前这间屋子里详细发生了什么事的沈泾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不等他主动开口问及,方无已然徐徐开口解释了几句,平复了他心中的疑惑。

沈泾不再多言,继续忙碌手头上的事。方无扶着已经失去知觉的岑迟平躺下之后,又伸指搭其腕脉叩诊片刻,眉头一阵深锁,直到诊脉完毕才松缓。

轻轻叹了一口气,方无将叩诊的那只手塞回棉被里,转过脸来,就见蹲在地上的沈泾已经拔下了死去高潜身上的衣服,此刻正拿一只竹尺量那衣服袖摆的长度。

方无脸上迟疑神情一闪而过。当即将疑惑问出口:“你这是作何用意?”

沈泾算是方无的半个同门,此次前来更是义气相帮,并且今后还可能会因今日之事面临一些危险。念及于此,方无几乎本能的选择与他坦诚相待。心有所想,便都说出来。

沈泾对于自己手头上正在操作着的活计非常熟悉以及熟练,乍然听见方无的疑惑声,他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差点就要反问一句:你真的看不明白么?

但这话才溜到嘴边,又被他吞回肚里。忽然回过神来的他只在心里轻叹一声:这种自己无比熟练了的事情,对于行道旁落者而言,还真是有些看不明白,这就如方无一生醉心其中的所谓修道龟息之术,搁到自己头上。亦是无法领悟。

“要抹去自己的习惯,扮演别的人,便要足够用心学习此人的一切,包括他的衣、裤、鞋之类尺寸,以及他是不是左撇子。饮食口味如何,沐浴时惯用什么皂膏……许许多多的琐碎事物,都得掌握。”沈泾简单概述了一下,短暂顿声,就调转话头又道:“我先观察记录可以眼见的这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模仿的内容,要等岑兄精神好些时。再行问询。”

沈泾的解释虽然简洁,但话语间条理分明,没有半个含糊用词,连方无这个外道人也听得眼现一丝赞许神采。

但当方无眼见沈泾将地上那具尸体扒得一丝不挂的时候,他又禁不住挑了挑眉,忽然思及一事。立时开口问道:“这具尸体,你打算如何处理?”

沈泾不假思索地道:“若要处理得不留一丝痕迹,在这家客栈里能掩人耳目的方式,便只有‘化尸散’一途。”

化尸散,这名字取得多直白。就连方无这个外道人只需听一遍。大约就能了解到,沈泾话里言及的散剂是什么物质。有一瞬间,他很想问一问,北篱学派十九代篱子开辟的学术分支,到底修向何途?

譬如廖世身为北篱十七代篱子所传弟子,但十七代篱子经过接近五代传人的学术转化,现今表现出来的本领归入药学,很难使外人将其与北篱学派再联系到一起。而自己身为北篱十八代篱子所传旁系,辗转四代弟子学术交流至如今,竟归入无为修道境。

至于眼前这位名叫沈泾的青年,看样子他有些仵作的本领,但不概全;他还有些施药之技,但明显有所偏颇。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擅长易容仿声,否则萧旷不会挑中他来帮忙。只是综合这些观察所得,这个青年人学自何家,自自然然就模糊起来。

“沈泾……”方无迟疑着开口,本来在心里准备好了的几句话,这会儿将要说出口时,意义又莫名的模糊起来。

沈泾听出方无语气里的异样,他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看向方无,并没有主动问询,只是用一种专心的态度等待着。

“今后就要有劳你取代高潜在岑迟身边的位置,如若你们回京,这将是一个具有危险考验的任务。”方无摸着稀疏胡须,语气仍带着踌躇地慢慢说道,“等岑迟的伤势稳定下来,你要多向他问询高潜平时的生活习惯细节。高潜为人的狠劲虽有,但极少外露,这似乎与你的性格有着较大出入,也是模仿一个人最难的要素之一吧!高潜已经死了,关于对他的印象记忆,也容易快速在知晓者心里淡化,你要抓紧时间啊。”

沈泾听了方无这一席话,目色微动,似乎有话待说,但最终他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身来向方无揖手致谢。

窗外忽然响起雨滴拍地的声响,没有风雷前兆,来得这般突然。沈泾视线偏移,走向墙边,将内嵌式的窗板向一旁推开一条缝,目光穿过,远远投出。

北地多骤风沙暴天气,所以南方推式、举式两类窗户在这儿的建筑中并不适用,没准哪天一阵风来,直接将窗板掀飞出去。北地的建筑也偏重依赖土石结构,不讲究什么雕栏雅致,但求稳固,而这种内嵌式的窗体除了结实。对声音的隔绝效果也是颇佳。

窗户只是开了一条缝,这隔音能力便被打破,窗外已经是雨声轰隆。小小的雨滴聚集了万兆数量拍在地上,本来轻缓可以忽略的声音顿时就似有了一种劲力。冲击着人的耳鼓,骤然听来使人有些胸闷。

方无轻轻舒了口气,紧接着他就听沈泾望着窗外的雨线缓缓说道:“这场雨来得巧,也来得好。”

世上有两种事物长于毁灭痕迹,除了火,再就是水。

方无知道沈泾赞雨的真正用意,对此他没有多说什么,此刻他倒是有些担心静卧床上的岑迟。

窗外的雨声骤然穿过窗缝传进来时,不知应该用熟睡还是昏迷来形容的岑迟,渐渐又锁紧了眉头。

而此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现实世界里的雨声为诱因,本来昏睡中的他精神世界一片沉黯,此刻眼前却又依稀出现了那条雨中山路。

这本来是他最怕再见的场景。

——哪怕他隐约能意识到,眼前所见只是梦境。

在正常的情况下,人只有睡够了才会做梦。除此之外。便是在精神饱受刺激之后,才会夜不能寐,噩梦连连。像岑迟这样摆脱不掉相距二十多年旧噩的情况,还是跟他此时身体情况差极有关。

他本来已经能很好的收藏起那段记忆,但当他的精神意志被虚弱的身体拖累,这些一直只是被压制、但并未真正遗忘的记忆,便都在不知不觉间涌上心头。

这些会给心神带来重压的记忆。就如人储藏在身体里的疲惫,会在身体处于颓势时变得深刻起来。

大荒山雨幕下的山路半幻半实的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山路上握着匕首、颀长但模糊了脸孔五官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倒在血泊中的二师兄也不见了,四周一片空寂,只有雨声在响。

这只闻其声。却触摸不到的雨滴密如幕布,丝毫未带给人空山新雨的清然,反而如一张有些发霉的帆布,从头顶盖下来。

岑迟觉得气闷,他开始在山路上狂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般拼了劲的跑,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寻找。

……

……

岑迟离开林杉所在的小镇时,时辰尚早不过午。而等到他到达沙口县,策划杀死高潜,并且最终以付出自己半条命的代价、狠招阴招齐出,终于成功诛杀高潜,血腥气弥漫的杀人客房外,天色还未黑透。

当沙口县突然下起大雨,天色终于一片沉黯的时候,相距百来里路外林杉所在的荒僻小镇,天色虽然也暗了下来,但天空并不见什么漆色雨云。

下午将清剿匪寨的事详细吩咐下去之后,林杉倚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睡过去,竟一直至天色擦黑时都未有醒转的迹象。

尽管林杉在睡着过去之前说过,他没有什么饮食胃口,但陈酒还是去厨房那边忙碌一通,精心熬煮了一盅温补汤饮。然而当她端着补汤回来时,见他睡容平和,她又不肯打搅了,只是将汤碗搁置一旁,拽了凳子挨着他坐着,微仰着头呆呆看着他的脸,仿佛忘却了身外世界,久久不肯挪眼。

自从一年前,他身上外伤大致痊愈了以后,她与他这样近距离相处的机会就几乎断绝。

而在以往两年时间里,她虽然与他同食同眠,以及在刚刚到达这里的那三个月,他经常需要用坐靠的方式代替平卧,以协理背后大面积烫伤去腐生肌的过程,因而她作为他的“靠枕”,肌肤之亲实属常态……但与今时今日不同,那时她只能孤独的守着心中所爱,而今这个男人终于肯向她敞开胸怀。

这是接纳、是承诺,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宝。

这场爱恋虽然漫长而辛苦,但当终于得以收获果实的时候,她心里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满是甜蜜与踏实。她知道,他的情感积累得总是那么缓慢,可一旦某个承诺由他主动说出,便有着不可置疑、缘定一生的分量与诚意。

只是……他又要离开一段日子了……

虽然他明说了,这一次离开,大约只是耽搁一年时间。而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相较于在此之前她等的十三年,再等一年算不得多久。可是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熟睡的脸,她还是禁不住有些焦虑心酸的觉得。接下来的这一年,仿佛比十三年更难等。

或许这是因为,以前她只能遥遥望着他,不确定今生能否与他修成合欢果。那么思虑再甚,也只是念头在心。现在却不同了,盼了许久的情,终于成熟的落入她的花篮中,那么今时的她便再忍不得片刻的割舍分离。

女人对情的占有欲,有时一点也不比男人弱。

不知是坐了多久,陈酒觉着有些累了,但她并没有起身离开,而是下意识伏身倚在林杉的手边。他的衣袖上还余有丝缕的药味,常年握笔而修长匀称的手指半掩在衣袖里。陈酒盯着这只手看了片刻,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了握。

有些凉。

她便又坐直起身,轻轻握着那只手的腕部,扎进衣袖里,然后又将躺椅上林杉盖在身上的毯子掖了掖。

尽管她动作轻缓。但睡着了的林杉仿佛还是感触到了什么,因平静入眠而自然舒展开的双眉忽然跳动了一下,很快归复平静。

见着他眉头起皱,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可陈酒的心绪仍是禁不住跟着起了一丝波澜,略有迟疑,终于轻轻唤了声:“三郎?”

林杉的睡容依然安宁。只随着均匀呼吸声,胸口微微起伏着。

陈酒很快就又坐回凳子上,但这会儿她的视线停在了林杉的侧脸。如果不去细想如今他的头发改变了颜色,只看他的脸,除了气色淡弱了些,也消瘦许多。其实他的脸庞大致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步入中年的男人脸型渐趋松塌的迹象。

这或许与他身体一直胖不起来有关,以及他日常所涉事务大多都是在室内进行,不需要外出风吹日晒的折腾……但陈酒同时又很清楚,近几年来他的体质耗损非常严重。若非她有较长一段时间寸步不离地照顾他饮食起居,恐怕连她也要被瞒骗过去。

心念至此,陈酒忽然想到了就在不久之前,明面上遭受太医局驱逐、实际上带着任务随林杉来到北地的御医吴择交给她的那对红烛,她不禁微微觉得脸热。

那对红烛不止是用以照明,玄机其实在烛芯里。

烛芯藏药的蜡烛,并不是廖世的作品,但这世上恐怕只有他敢于做主,将这对红烛赠送给陈酒。

只是廖世走得有些急了,所以他还没来得及确定一件事,便留了半手棋,又将此计交托了吴择。吴择在刚刚得知廖世的这一计划时,满心都是难以置信,但后来冷静想一想,又满心都是佩服,为廖世胆大却细心的筹谋暗暗抬高大拇指。

最为难得的还是这一计划终于有机会得到落实。

——虽然看样子可能仓促了些。

直到临别的前一天,作为外人的吴择才确定自己观察无误,将那对红烛、以及廖世随红烛留下的一句话,一并悄然转交给了陈酒。

事实也确是如此,直至今天,林杉才对陈酒承认了自己的情感归宿。

林杉的那些个属下里,也有几个眼明心细的,看出了他们的林大人与酒姐之间终于快要发生点什么了。

总之,当居所里的杂务都整理妥当,在离开这里的前一晚,所有人都潜意识里达成一种默契,将林杉小憩的那间屋子完整的留给了陈酒。

可怪异的是,林杉对此其实毫不知情。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淡,林杉休息的这间屋子却变得更加安静,居所里的侍卫婢女们似乎都不知所踪,陈酒忽然想到了那对红烛,便很快明白过来,这似乎是大家伙儿有意为之。

然而她虽然感觉自己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内心深处也正有一股情愫蠢蠢欲动,然而衣袖中她的双手几经握紧又放松,却迟迟做不下决定。

在未经他允许的前提下,为他生一个孩子?

这事倘若搁在别的男人身上,几乎会不假思索地点头吧?

但如果事涉眼前这个男人,陈酒的心绪顿时就摇摆不定起来。虽说他已经言明一个承诺,但此事具体说来只算八字开了一撇,还未过他师门那一关,这事儿便还有一半飘虚着。

此时若有什么事情能叫他连这已经落实的一撇掀了,便极有可能,正是这红烛燃起时造就的结果。

可……如果冒险一试。或许不会真的激怒他。

或许事后他真的会恼了,但若是冒着这风险,最终能为他诞下血脉,即便没有了名分。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如果强来可行,自己等了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一时间,陈酒心里只觉得五味杂陈,辨不明是喜是恼,分不清焦虑酸涩。吴择代廖世赠予的那对红烛,陈酒并未随身携带,否则此时她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点亮烛火。

虽然久久凝望眼前这安然熟睡的男人。她有些心动了,但她其实更盼望着此事能以另一种方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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