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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影的脸孔虽然熟悉,但他开口说话的语调,明显又有着一种陌生粗糙感。

少年望着这人的脸怔神片刻后,眼里很快又再聚起质疑。喃喃说了三个字:“你不是……”与此同时,少年的脚步向屋内挪去。

“多事!”颀长人影似乎终于恼火了,广袖急挥,将刚刚从身边挪出两步、向屋舍内床上孩童走近的青衫少年一把拽回。甩向屋角。

少年单薄的脊背重重撞在砖石结构的屋墙上,跌坐在地的他久久直不起胸,也再难说出半个字。

然而床上蜷在被子里的孩童看见这一幕,之前见师父夜里突然到来,还只是觉着有些诧异,此时他眼里的诧异已然尽数被震惊所替代。

“师父?你做什么!”

孩童滚爬下床,向跌坐在屋角、因后背骨裂般的剧痛而不住颤抖的少年跑去。

“迟儿,你若肯乖顺些,便可以少承受些痛苦。”颀长人影再次开口,话语里有劝诫人的意思。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不带什么感情,“不要乱动,师父很快送你去那边……”

背对着门口向墙角跑去的孩童不但没有听明白这话里潜藏的危机,更没有看见身后不远处站在门口的颀长人影在向自己走来。

这孩子此时满心系挂着的,都是摔在墙角一直没能站起身来的师兄。

“师哥?你没事吧……”孩童小心问道。在昏暗的室内环境中,摸索着向墙角走去。

然而就在他快要走到墙角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被迎面而来的一股力道推开,摔出了数步之外……

旋即,少年的嘶吼声再次传来,支离破碎地不停重复着两个字:

“走啊!”

……

尖锐而冰冷的匕首闪过一丝银光,刚开始似乎只是擦着了点皮肤。但转瞬间便没入了半截,钉在胸口。

温热的胸膛突然侵入一根冰刺,倒不见什么血水溢出,只是那种刺骨冰凉阻塞了血行的无力感觉,令人几欲窒息。那种冰冷,那缕寒意。仿佛瞬间将整个身躯冻结。

仿佛是四肢百骸每一滴血气都凝结成冰珠,故而身体未感受到丝毫痛楚,只是止不住的颤抖……既然浑身都被冰封,为何还能颤抖?

身处深沉而模糊的夜色里,林杉先是在看着师父手中的匕首刺破自己胸口时。感到极剧地惊恐,但很快的,这惊恐就变成了诧异。

伤口居然没有流血,死亡的感觉居然不具痛楚,只是那丝嵌入身体最温暖处的刺骨寒凉,仿佛产生了一种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感触。

他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令人胸臆阻塞厌烦的感触,可他很快就发现,这么做只是徒劳。他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躺在血泊中,身体轻微抽搐着,生命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自己”居然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见自己全身,这似乎也证明了某种事实。

可诡异的是,此时他脑海里又保存着一份清晰意识,记得自己虽然在十三岁那年被师父失手重创,但并未在那时死去。虽然这位置极为凶险的创伤使自己整整卧床一个月才勉强能坐起身来,但后来总算是得师父妙手救回性命。

所以当林杉看见师父紧紧抱着他流下眼泪时,他多想叫喊出声,劝师父不要那么悲伤。

但他喊不出。

喉咙里仿佛塞住了什么东西,堵得他感觉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

然而他虽然感觉气闷喉塞,身体里的暖意也仿佛被抽去了大半,这种复杂的难受体会几乎要击溃他的神智,令他昏厥。可不知为何,他同时又能保持住一份意识上的清醒,教他无法躲避、只能硬撑着忍受这种没什么痛苦,但却激得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彻骨冰寒。

“杉儿……”

是师父的唤声传来。

这样诡谲的梦境,往日林杉也不止一次的经历过,所以他心里很清楚,此时能听见有人唤他,便是梦将结束的时候。

只要他能应答一声。

但要在梦中开口,又是万分困难的,因为此时他只觉得自己身体每一寸皮肤似乎都麻木了,包括平时要活动起来近乎毫不费力的嘴唇、眼皮,皆因呼吸变得闷塞而沉重起来,难以动弹分毫。

师父的唤声没有持续多久便渐渐远去。消失于虚无中。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而刺在胸口的那丝彻骨寒意已经在身体里完全扩散,林杉恍惚有些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弃入寒潭中的石头。已经沉到了潭底。

如果这梦就此不醒,是不是此刻的寂冷即是永恒?

人死之后,的确会失掉体温,失掉视听言语等等一切活着才能控制的行动。

林杉的心里突然浮生一丝恐惧——无论谁人,天性都会畏于死亡——但林杉意识里的这丝恐惧并未盘踞多久,就又被一种释然情绪所取代。

死亡,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对人生极为严重的破坏与痛苦,但对某些人而言,却是彻底释放自己的解脱。

如果林杉的寿元就在今天。终结于三十五岁,那么这三十五年的一生,赐予了他接近半生的身心两煎熬。怕死的人可能有一点是幸运的,他们知道活着的好处。可林杉近几年却越发模糊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如此活着。可能有着许多负担于别人的责任,唯独空缺了自己这一角色。

人活于世,真的能完全做到无欲无求么?

如果有所求,那自己求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这实在是一个太过复杂的问题,芸芸众生所求的财帛、妻妾、声誉、权位……自己仿佛都能信手拈来,但仔细想一想,这些东西对自己而言。倒又没有重要到必须拥有,也就能随时放弃。

似乎不具有意义的生命,还要以这般痛苦煎熬的方式延续,不如弃了吧!

随着这个念头在意识里变得清晰起来,林杉就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下沉,身体也在渐渐下沉。

这种感受。隐隐暗示了一个极为不善的结果。

但他此时倒一点也不慌乱了,选择了平静承受。

沉睡在寂灭之境,似乎也不是多么困苦的事,无非就是这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然而,就在林杉觉得。他的世界快要凝固静止的时候,耳畔忽然又传来唤声:

“三郎!”

是女人的声音。

是陈酒在喊。

林杉的心神骤然打了个激灵,恍然察觉,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不知为何居然颓废得连自己都感觉陌生。

青川的事情才将开始,师门的事情也一直搁置着,还有那个女人,自己才给出的承诺,怎么能这么快就不管不顾了呢?还有那个孩子,至少还需要再留心个两三年,才能完全撤手吧……

这些个念头,虽然看似全是别人的事,可一旦提拎起来,便皆化作千丝万缕的绳线缠了过来。

林杉忽然感觉自己正在下沉的身心又骤然开始向上提拉,这种方向急转给他带去的身体感受半幻半实,但也很快就真正归于真实。

如有晨曦微光一寸寸剥开黑暗迷雾,那光亮也仿佛带着朝日的温度,一层层驱散原本已浸透身体的冰寒。

在师父的唤声也弥散了,林杉以为自己就要永坠寂灭之中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喊声贯入耳中,瞬间击碎了寂灭屏障,与此同时,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抓握而来。

随着胸臆间一口滞气喷吐出来,林杉终于挣脱了那虚幻无边的梦境。这梦对他而言,近同经历了一场灾厄。

一阵沉重喘息过后,视觉也渐渐摆脱了那种似乎由窒息所致的迷蒙,眼前事物逐渐清晰,林杉这时才发现,屋子里站满了人,记得自己原本是倚在躺椅上小憩,现在却躺到了床上。

陈酒坐在床边,离自己最近,她眼圈微红,脸上尽是焦虑失措的神情。

解任御医吴择坐在陈酒旁边,一向处事不惊的他此刻锁眉不展,微垂眼帘隐现愁绪。

林杉自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将陈酒忐忑按在床沿的一只手包裹进去,稍微握紧,温言说道:“酒……”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上的异样,手上不太能使出力气。他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又染恙上身,只是没料到这次的病势来得这么沉,想开口说句话,竟也有些困难。

“咳、咳……”

肺腑间的阻塞感携着强烈的咳意迸出咽喉,无法抑止。仿佛要将肺叶咳碎。

“大人!”

留守在室内的几个侍卫见此情形,皆是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但紧接着,他们仿佛一齐意识到某个问题,又顿住脚步。

一直在垂目沉思的吴择见此一幕。眉心紧束的愁绪倒散淡了些,长吁一口气,看向陈酒说道:“醒了就好。”

医师的话虽如此,可陈酒望着剧烈咳嗽不止的林杉,一直提吊着的心始终难安。她一边替林杉推揉气喘起伏的肺腑部位,一边心焦地问道:“是这儿不舒服吗?为什么会突然咳得这么厉害……”后头半句话语势低落,犹如喃喃自问。

林杉挣身坐起,攥袖掩唇又咳了一阵,咳意这才忍了下去。

陈酒见他不咳了,心下稍安。连忙站起身,将床头堆叠备用的那套枕被挪过来,垒在他背后,让他靠坐得舒服些。

平息了咳意的林杉没有向吴择问询自己的突发病症,也没有想说安慰陈酒的话。他只是侧目看向室内那几名始终保持三步礼敬距离的侍卫,微微气喘着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林杉的近卫,无论新旧,大多都很快养成了一种能对时间掌控得无比精准的习惯,更何况留在屋内的这几名侍卫,都是他所倚重、故而时常留心培养的亲从。为首的江潮很快回禀了时辰,但刚刚回完话。他迟疑片刻,最终没能按住内心跳跃不定的那个忧虑,声音略低了些的提示道:“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了,大人……是不是考虑改期出发?”

江潮这话一出,稍微落后他半步并肩站立的另两名侍卫脸色都变了。虽然江潮所言,也是他们考虑到并认同了的建议。但他们更为清楚的是,这种建议绝对会触犯林大人的某项原则。

不过,此时室内诸人里头,敢于这样触怒劝言者,恐怕也只有江潮一人了。

就算不提三年前他以重伤之身。孤骑单行千里,连骗带诈也要跟着林杉来到北地的那件事,在后来的三年时间里,类似的事情他亦做过不少。为此林杉当然也动过怒、施过罚,但直至如今也没有真把他绑了扔回京都,这或可从侧面证明,林杉也许会接受他的建议。

然而事态的实际结果并没有这么顺利。

江潮的话刚说完,林杉的脸色果然略微一沉,但他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平静说道:“匪寨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该杀的杀,该缴的缴,都办妥了。”江潮恭声回禀,半个字也不敢再提刚才言及的改期之事。禀事末了,他又提了一句关于出发与返回的时间记录。

林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淡淡地道:“把录事册留下,你们便都散了。距离出发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了,你们抓紧时间休整精神。”

他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阶段,江潮知道,自己就算再斗胆一劝,也只会是徒劳无果。

江潮只依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子,但并没有递到林杉手中,只是搁在屋内桌上,然后就告辞离去。

屋内只剩下陈酒和吴择两人,林杉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松缓下来,压抑着又咳了几声,到了这时才向吴择问了自己的病况。

夜里身上忽起高热,这算是已经见惯不怪的旧症了。

林杉自己对此倒并不如何在意,他又握了握陈酒的手,以示安慰,温言说道:“我这只是小恙罢了,虽然来得突然,但祛得也快。倒是你,总这么熬心伤神,对身体大为不利,我看着也担心。”

陈酒从他略微生汗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来,探了探他的额头,再次确定之前的高烧果然退了,她才又轻吁一口气,柔声说道:“我也知道,你常常在夜里突起热病。但这次不同,一想到你即将要去的地方那么远,又是一路坎坷,连休息时间可能都无法保障充足,我怎能放心……”

“听出来了,你也在变着法式劝我。”林杉放开了陈酒的手,眼色淡漠了些,“小小风寒罢了,岂可因此改了军令。”

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解任御医吴择这时干咳了一声,为了缓和屋内有些紧张的言谈氛围,同时也是要表达自己深思熟虑过了的建议:“不若让吴某同行一段路吧,这样大家都能求个心安。”

林杉西行,除了居所里全部女婢不可跟随,计划之中也将吴择排在外头,大约还是跟军机保密有关系。

征收川西乱象,从练兵之始,对京都那边都将消息压得极紧。何况他这边离北国这么近,在起事之前,就一直担着防范监视北**方可能意图搅局的动作,保密工作做的更加滴水不漏,无关战事者全部会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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