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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眼皮一个开合的瞬间,当林杉从昨日送别宴上的酒香迷醉中醒来时,睁眼只见门窗外晨光熹微,一个漫长的夜晚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视线微挪,他就看见了极近床边的一把椅子上,靠着椅背歪头睡着过去的女子。
陈酒未施一丝粉黛、只薄薄擦了一层润肤香膏的白皙脸颊,透露着些许熬夜后不太健康的气色,轻轻闭合着的双眸下也可见半圈淤色。
显然,她在这屋里少说守了大半夜,不知撑着精神到多晚才肯睡过去,但能使她闭目睡去的一定是急剧的疲惫——且不论椅背为枕其实有多硌人,她连盖在肩膀上的毯子滑到膝头也未自知。
林杉有些心惜这个女子的痴,但同时他又有些无奈。既然是痴,大约也就算是一种魔怔,这个女子愿意为他做出一些妥协,但与此同时,又有很多她所坚持的事情,是他劝变不了的。
何况回想昨天傍晚时分他从外头回来时的状况,恐怕昨晚守在这儿的又绝不止这女子一人了。
林杉刚刚拥着棉被坐起身来,他就已经看见半开的门外走过去了几个熟悉的脸孔。
那几个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饱满精神气力、却在轻轻迈着猫步、故而看起来行走动作颇有鞋稽的青年侍卫,一瞧见屋中沉睡的人醒了,他们的脸上皆不自禁露出了喜悦笑意。
他们的喜悦差一点就跃喉而出了,又险险在拥被坐于床上的那个人忽然抬起的两根手指“克制”下,顿时全给咽回喉咙中。
趿鞋下床,林杉轻轻拾起落到陈酒膝头及地的毯子,重新替她盖在身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肩头,指腹所触颇觉伶仃,这使他对她的那丝怜惜很快变成了心疼。略微迟疑之后,他长伸双臂,隔着一层毛毯裹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在了椅旁床上。
——怀中所抱的女子本来身形高挑。前额能到自己的鼻梁,但在这一抱之下,他才发现,这女子体重竟不过百斤,实在过于瘦弱。
在林杉捏着被角要给陈酒盖上时,虽然平躺到床上,却还保持着一半坐姿蜷缩着身子的陈酒也醒转过来。她霍然坐起,神情微滞片刻,才望着林杉脱口道:“你醒了?”
“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吵你。”林杉含笑颔首。双手平放在眼前女子两边伶仃肩头。略微用力下压。“没什么事,你就接着再睡一会儿吧。”
“你昨天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陈酒喃喃说了句。她只是迷糊睡了一嗅儿,精神还在浅睡中绷着,待初醒来时。最先跳出脑海的赫然就是昨夜最令她担心的事情。
依着肩头传来的力量指引,陈酒终于放松了一些心绪的又躺了下去,任由林杉再次替她盖上被子,还听他徐徐又道:“其实昨夜你可以不必守候在这里,我只是有些晕酒气,与醉酒并无两样,待睡一觉过后自然就会好了。”
陈酒轻微动了动嘴唇,一阵欲言又止。
这间卧室、这张床,虽然都是林杉的。但陈酒却对它们很熟悉,因为她曾与林杉在此同食同眠将近两年时光。但除了同食同眠,在这间卧室里她没有机会与林杉做任何别的事情。在那两年对林杉而言最艰难痛苦的时光里,她是以一只枕头的“身份”留在他床上的。
林杉伤愈之后,她便连给他做枕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若非因为数天前廖世第一次叮嘱告诉她的那些事情。此时因为熬夜疲倦而疏失了不少耐心的她,很可能因为自己那枕头的身份而心生一丝怨恼,甚至自轻于自己。
自己多年的努力,对眼前这个男人而言,依然是无足轻重的吗?
是不是真的该放手了?继续的守望,对他而言可能是绊阻,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煎熬。
假使自己失去了他,其实也未必就不能独自生活下去……
不……不对……
陈酒心头刚动了离开的念头,她就忽然觉得一阵难抑的酸楚涌上心头,仿佛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忽然被一根带子捆束,并愈束愈紧。
其实心上的那根带子一直都在,那是她求不得而给自己带去的压力,然而倘若她不想继续争取那求不得的人时,她仿佛更觉得为难,精神上更觉痛苦。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求不得。求不得便不得吧!也许能每天看见他,就已经是一种得了。若因为自己而误了他熬心半生的大事,自己才是背上一顶罪枷,真正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陈酒卧在林杉的床上,蜷缩在还余有她心爱的人融融体温的棉被里,那表层布料略糙的棉被褥子就仿佛忽然轻得像一团云朵,承着她悠悠晃转,令她无比眷恋的想要一直这样沉醉其中。
鼻息间清晰可闻他服药多年而沁透肌体的淡淡药香,这种气息她已经很熟悉了。她当然喜欢与他亲近,但每每嗅到这丝药气,她又会觉得心疼。
她还是比较喜欢原来的他。
他最喜欢的两种酒,一种是糯米酿造,一种是掺杏花。糯米酒口感醇厚,后劲较大,他喝过之后,往往眼中就会升腾一层薄雾。而杏花酒为了保存花瓣香气,酿造得则比较清浅,虽然有些微辣喉感,却不易饮醉,故而是他日常都会饮上几盅的酒品。常饮杏花酒酿的他,衣袂拂风而动时,若有若无的清杏气息自然便逸散开来。
只是那样的他也许再难回来了,他身上现在只剩有较为清晰的药味,微微泛苦。
她本来以为,只要等到他伤愈康复,无论三年前他刚到达北地这座小镇时,身体状况有多么糟糕,一切总也会很快好起来。
但事实情况令她失望,也极为无奈。哪怕是廖世亲自全程救治,也只是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以及修缮了外表的安好,实际上他的体能已经衰退得厉害。
他后背上的皮肤一片崎岖硌手,身体削瘦下去后就一直没再养起来。若不慎淋雨。白天他的身体还无甚征兆,到了夜里必定就会发起高烧来。偏偏后背那片被火烧坏的皮肤即便如今愈合新生了,也再没有了发汗的作用,汗水就全从脸上沁出,只是旁观这一幕,就叫人心揪欲裂。
若非考虑到这些凶险,昨夜她和那几个了解这一情况的近卫也不会一定要守在这里一个通宵。廖世走了,几个知道林杉身体实际状况的人都有些悬心,因为他们不确定林杉的昏厥是全因为晕酒之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于廖世而言。风寒发热症状只是小疾。他随手从他那沉重的药箱里取一瓶姻来。只需一粒,虽说药劲过猛,能令林杉汗如雨下,但退烧的速度却是极快的。即便折腾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情。
但现在廖世走了。
一点小岔子,即可叫所有知情人担心一夜。
陈酒回顾着自己在昨夜守候时的种种担心,以及对今后如何安稳度过的重重忧虑,不自禁地就抓紧了被子边沿,挤成一团皱花。
而就在她心头诸多思绪如潮水般起伏碰撞时,她就看见林杉走到挨西墙摆的小桌旁,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已经凉透,但他并不以为意。端起来就喝。
陈酒忽然就又自床上坐起身来。
听到动静,林杉侧目看去,端着茶盏抬至半空的手微微一滞。
望见陈酒脸上一阵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微微一笑说道:“虽然昨晚只是醉在酒气,但今晨醒来也会觉得口干舌燥。居然与宿醉无异,真是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
因为伤病缠身,林杉至少已有三年滴酒未沾,而若论醉酒的经历,似乎就更遥远了。
早年他化名隐居乡野,并不真是在礼正书院做个赋闲教书先生,那时的他有着比现在更为繁重的工作任务量,仗着年轻体健,熬夜作稿是家常便饭,哪有闲暇饮醉?
至多不过在每年大年节时约上几个书院的好友,寻了酒肆放松一回。而具体推算起来,他最后一次与礼正书院的柴夫子共饮至酩酊大醉,还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关于醉酒后的感受,林杉仿佛极其怀念,以及还想要寻机会重温这种无尽逍遥踌、但又对现在他的身体素质而言非常危险的感受。
陈酒当然也知道这种潜在的危险。
所以她虽然擅长酿酒,也常常会心起一个念头,希望有朝一日林杉能品尝她酿的美酒,但此时此刻她必须摆正态度,并将这种态度传递给林杉以作提醒。
“你这种醉倒的表现,真的很令人担心。”陈酒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躺下去休息,而是离床起身,然后取了挂在床头的一件淡青布厚袍子,仔细为林杉披上,再才接着说道:“寻常人一天只需要睡四个时辰,可你这一躺下去,就有快八个时辰丝毫未醒过。醉酒的人还会痴话不断,睡得其实也并不踏实,可你却躺得太踏实了,仿佛不是醉酒,而是中了什么毒。”
林杉含笑说道:“不碍事的,今后我将廖世留下的药随身携带便好。”多的劝慰他也不好再说,他总觉得身边这些人有点过于焦虑了,但同在一处生活了这么久,他也已经知道,这些焦虑他是劝不住的,便只能随之而去。
果然,他很快就听陈酒提醒道:“老药师昨天才说过的话,你今天就忘了?那药不能多吃,你节制点。”
话说到这个节点上,她本来可以趁此机会,向他索要那瓶药,但她却没有这么做。
经过三年如此近距离的相处,仔细听着他吩咐出去的每一句话,处理过的许多事务,她大致已能摸清他的脾气。无论她凭着多充分的理由,他也不可能将那瓶药交给她保管,这并非是不信任,而是固有性格划定了他行事的一种方向。
不过,林杉也已能看出,身前正在帮他系腰间束衣带子的女子本来有机会冲他要那瓶药,但她选择不这样做,这一点令他心怀谢意,脸上就浮现出微笑来。他舒展开合了一下双臂,自己将衣袖拢平顺,一边温和说道:“当然不会忘。”
陈酒手指动作娴熟地替他束扎好腰间的那条玄色带子。但只松开了一只手,还有一只手掌骨如酥,隔着衣料绵软覆在他的腹部,大约在胃上轻轻揉了揉,同时柔声说道:“躺了这么久,你一定饿了吧?早晨想吃些什么?”
“别管我这边了。”林杉抬手覆在腹前那纤纤玉指上,不自禁微微摩挲了一下,垂眸之际,眼中亦有温柔浮现,“熬了一夜。气色都有些熬坏了。你得休息。”
……
今夜的月光。应该比前日伍书带她去盗书的那晚还更为明亮,但是今夜的天空忽然起云,明月被遮在云后,再皎洁的月光也丝毫没能破云而出。夜色渐渐变得深沉,如凝固了一般。
莫叶就是想掏出那本贴身藏在怀中的《乾照经》来熟读一番,做个初步体会,在这样的云重夜景里,也是不能了。
摸索到窗边,莫叶犹豫着要不要开窗。她觉得似乎是因为没有月光的原因,屋子里的空气也变得有些闷。可是在这样深沉的夜里,屋外空荡荡得院落仿佛是一个漆黑无底的大洞,又让她感觉到些许惧意。
犹豫半晌。她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窗外紧接着忽然传进来一个声音。
“叶子。”
浸身在屋内的一片漆黑当中,莫叶脸上的神情变化也变得模糊难辨,但她均匀的呼吸突然一束,在极静的环境里却是清晰可闻。
莫叶心里先是一惊。而她很快也听出那声音中的熟悉,心里升起一丝讶异、些许欣喜。
“你别惊怕,是我,伍书。”
莫叶连忙点头,转瞬间又觉出,她此时再怎么点头,也是被窗户挡在外头的伍书看不见的,她这才连忙伸手去推窗。
窗户才推开一半,她就忽然感觉一团劲风蹿了进来,紧接着有一种力道揽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起,落下时臀下一片柔软,紧接着四周亮了起来。
她眼前一花,随后才发现自己坐回床上,之前挂起的帐幔已经被解散了绳扣,垂落下来,罩住了光亮,整个床帐仿佛变成了一只大灯笼,而自己则变成了灯芯。
其实更像灯芯的应该是坐在她对面的伍书。
屋内、屋顶、街上、海边、残院、皇宫……伍书带莫叶去过许多地方,但像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中与伍书见面,还是首例,并且还是有些让人感觉莫名尴尬的。
其实莫叶知道伍书不会是那样的人,但她潜意识里的防范心一下窜出来,仍使她禁不住咬着唇低下了头。
不过她很快又抬起头来,满目疑惑的盯着伍书,因为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伍书又用黑布蒙上了脸——而自从那晚莫叶扯掉他的蒙面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在她面前如此般刻意掩饰面孔了。
所以,莫叶在盯了伍书片刻后,紧接着就又要伸手去扯。
虽然不明所以,但伍书本能的就要闪开。然而才只稍稍挪了一下身形,他忽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帐子里,而他的手上还握着一只冒火的火折子。心神一滞间,他脸上的黑布就被莫叶紧接着来的第二抓给扯掉了。
习惯在黑夜行走的伍书,双眸依旧明亮如星辰,并还透射着一丝敏锐。然而在黑布被扯掉后,本来就心存疑虑的莫叶紧盯着他的脸,很容易就发觉他的嘴唇有些苍白,还有些干裂的症状,这与昨天清早离开时的他有着大为不同的比较。
莫叶的双眉渐渐皱紧。
不难想象,清早伍书回去后,必定会受到惩罚。但这惩罚的内容是什么,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伍书,她不敢想象。
但不等她开口,她就听伍书压抑着嗓音说道:“听说程戌没过戌时就把药送来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就来看看。”
见伍书丝毫不提自己,倒是一直记挂着她,莫叶不禁鼻子微酸,哽着喉咙也是压抑着嗓音道:“我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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