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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襄州至京城的路上,年幼的皇子纪潇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紧紧包围着。
她感觉有些憋闷,不仅是因为走到哪儿身边都是人,更因为营里严肃的气氛。
如今跟在她身边的都是千锤百炼的精兵,和护送外祖父回乡的那些个家丁充出来的护卫可不能一概而论,虽说外祖父身边也跟了不少亲兵,但是纪潇跟他们都熟了,一路上插科打诨逗闷子,没感到什么压力。
现在这些,却是一板一眼公事公办,除了向她问候行礼,一句旁的话也没有。
她不禁想起了那个被她惦记着的小男孩,他虽然也闷,也不爱搭理人,但就是让她自顾自地与他说话都很高兴,这是在京里跟同龄人相处时也没有的新奇感受。
也不知道舅舅派去的手下有没有接到人,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
想什么来什么,当天晚些时候,纪潇就被苏国舅叫去营帐里。
听到“他不愿意来”的那一瞬间,她微微僵住了。
苏国舅见她状态不妙,连忙又追问那士兵究竟是怎么办事的,余光则一直观察着纪潇的状态。
她是在那士兵的讲述中回神的。
“我要亲自去一趟。”
苏国舅道:“阿鱼可是未听清楚?叫他再重说一遍吧。”
“听清楚了。”小纪潇道,“但我还是要亲眼确认一下。”
她方才那一僵,并非是感到伤心失落,而是在那瞬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声音——自己的声音,告诉她一定要去看看。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太过强烈,叫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忽视。
果然,苏国舅不同意:“不行,山匪还没有清完,你若再陷入险境怎么办?”
“有舅舅护着,我不会有事的。”
“不可,你是皇子,冒不得一丝风险,便是有最强的精兵保护你,也不敢保证没有千一的疏漏。何况圣人已经下了命令,你必须立刻回京,这都快到京城了,再回去也来不及。”
小纪潇是争不过舅舅的,她人小力微,连身边的侍卫都甩不掉,而一旦入了京城,更是难出来。
只好退一步道:“那请舅舅再派人去看一看,这回让人偷偷地潜进去,切勿让别人知道你们折返了。”
只要纪潇安全,旁的事都是小事,苏国舅自然答应了。
但冥冥中似乎总有阻碍,像是既定的命运总要想个办法回归正规,哪怕牵强。
第三次无功而返的时候,纪潇实在坐不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执着,但就是感觉如果见不到“小哑巴”,她会后悔。
于是她以“拜师”为由,请求南下去拜访早年隐退深山的一位老将,苦炼几年功。
成康帝自然不答应,他已经安排好了唐鸠留在小皇子身边,既是保护,亦是传授,何况还有苏家人,哪个拎出来不能教纪潇武功的。
小纪潇说得天花乱坠:“这岂能同?外公与舅舅是我的外亲,他们自然是不舍得对我太狠的,唐统领将来是我的部下,也不敢太得罪我,这样练功,肯定事倍功半,我一辈子也达不到唐统领那样的境界。可去袁老先生那儿就不一样了,听说他为人严厉,当年对着祖父也敢冷面直谏,是少有的文武双全的忠直,也正因性直冷脸才遭贬谪伤了心隐退。他肯定对我毫不留情面,这样我才能成器呀。”
但是成康帝更犹豫了。
他虽然对纪潇严格,但也不是想让女儿遭非人之罪的。
袁老先生早先也做过他的太傅,至今回想起来那时候,他都不由得“嘶”一声。
然而纪潇似乎很是坚决,孩子这么有志向,倒叫他不想阻拦,于是先送了封信知会袁老,又派了一队人马送纪潇出去。
刚离开京畿,纪潇便转道襄州去了,她一路上命人快马加鞭,生怕拖得久会生变故。
到那座襄州小镇时,天色有些灰蒙,雨欲坠未坠,她坐在唐鸠的马上,路过喧闹集市时,命人停了下来。
曾经看过却买不起的新奇物件儿被她通通装进箱子里,作为伴手礼。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座坊,越是靠近,心里就越是紧张激动。
还有一丝忐忑——因为她迟来了这么久。
或许是因为纪潇先前派人来得太频繁了,仅仅三个月过去,林闲就已经准备搬家。
几辆朴素低调的马车停在门口,邻居也帮忙进进出出地搬东西。
林闲脸上一直挂着笑,说着感谢的话,眼底却始终是冷的。最终如热心帮忙的邻居们所愿,带不走的家具,就随口送给了他们。
林今棠冷眼旁观了这一切,执起他的尖石子,默默在一贯的位置划下了最后一道,然后将石子沉进了井水里。
那头林闲看了过来,对着他露出虚假得令人恶心的神情。
“这孩子,也不知帮把手。”他像是无奈又纵容地说,“算了,上车吧。”
林今棠忍着心里作呕的感觉,默默起身。
他抬起头,有些留恋地往墙头看了一眼,那是小野猫精喜欢爬的地方——
对上了一双眼睛。
他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也对,这种时候出现幻觉也是难免的。
墙头的那双眼睛也对着他眨了眨,随后笑了起来。
她真可爱。他这么想着,也对她笑了一下。
随后强迫自己转回头来,径直往门外走。
谁知他的小野猫精也跟着他出了门,不仅从墙上跳了下来,还领着一大帮子人走了过来。
林闲这才见到门外的陌生面孔,眼中露出警惕,暗暗捏紧了拳头。
有人跟着,纪潇的胆子可就壮了,她清清嗓子,故作成熟地对着林闲开口:“我们的来意你也清楚,就不废话了。一百两,你离开他。”
林今棠愣愣望向林闲,看见他脸色并不好看。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真的。这回是真的,不是幻觉。
林闲笑道:“小郎君,这是我儿子,你总不能强夺人子。”
纪潇又道:“黄金。”
街坊听了都倒吸一口气,看着林今棠的目光都变了,像是在看金子。
林闲语气里也没了耐心:“我怎能因钱财舍弃亲子?”
“亲子?”纪潇笑了笑,眼神里露出一丝可爱的狡黠:“不尽然吧。你分明对他不好,却始终想办法阻拦我的人见他,我不禁好奇,回去查了查,倒发现了点稀奇事。”
“你名为林闲,是京城已故武安侯之弟,这小哑巴……咳,男童,正是武安侯嫡子,你不过是在长兄亡故后仗着老夫人偏宠、未经其母亲同意收养来的。”
纪潇道:“不巧,还发现了点别的事,林大夫需要我再说吗?”
林闲隐姓埋名,加之京中见过他的人甚少,他本以为自己绝无可能被人认出,这下被道破身份,眼里满是惊骇:“你究竟是什么人?”
“前几次来找你的人,皆出自京城苏氏。”
姓苏的不少,但能称为世家,有本事在武安侯府面前也这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的,也就那么一户了。
林闲眼神阴鸷:“你姓苏?”
纪潇抱住手臂:“非也,我姓纪。”
林闲微微一震,不再说话。
唐鸠见状,朝身后挥了挥手,立刻便有人将装了金子的箱子抬上前来,他自己则走过去,朝那满眼懵懂的男孩伸出了手。
男孩却未搭上去,反倒看了一眼纪潇。
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林闲忽然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唐鸠从善如流地收了了手,他与林闲只有半步的距离,用轻微的声音道:“二郎,你不放手,下次到的,就是圣旨了。”
他不管听了这话的人做着什么样的挣扎,微微躬身朝那男孩说:“小郎君在等你。”
小今棠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但是离开林闲,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试探着迈出一小步,每往前一步,林闲的手就松一点。
他心里忽然轻快起来——原来林闲留不住他。
他朝前一步一步走去,像是离开了一座牢笼,笼外那个女孩,朝他伸出了手。
自此,他掉进了阳光里。
***
纪潇救了个少年的事瞒不住成康帝,不过她本就打算先斩后奏,反正躲进深山里阿爹也捉不到她。
原本想着让苏家收养小男孩的事也不成了,他要是个庶民还好说,可他是侯府的小郎君,哪怕那侯府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没有让苏家来收养的道理。
不过嘛,既然家里有爵位就好办了,封个伴读绰绰有余,让袁老先生多收一个徒弟应该也不成问题。
想到这,她挺高兴地同他说:“哎,我是去拜师的,你也跟我一起拜吧,以后我就是你师兄啦。”
彼时他们坐在一家酒馆里,林今棠穿着刚换上的新衣服,面对着满满一桌的好菜。
这些都是他平时绝对吃不到的东西,但他吃得不紧不慢,似乎这一桌菜也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
倒是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纪潇身上,仿佛对面那个人有粘性般。
他不看别的,只看她,唐鸠始终陪坐在一侧,也没有得来他哪怕是用余光的一瞥。
听纪潇说话,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事实上从他出来至今,也没有说过几句话,只是默默听从一切安排。
纪潇偶尔想逗他开口,都以失败告终,譬如现在见他又只是摇头而已,便问:“说起来,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林今棠又摇了摇头。
“你就不想问问我是什么人?怎么变成郎君了?我要带你去哪里?你以后会怎么样?”
依旧是摇头。
对他来说,无论她是什么人,自己以后会怎样,似乎都不算糟糕,所以也无需多问。
纪潇撇了撇嘴:“你还真是无趣。”
说着也赌气般的,不再说话了。
这“小哑巴”竟然也不找补一下,就这么低下头继续吃饭了,倒让纪潇觉得是不是他就等着自己闭嘴好安心吃饭呢。
她打定主意,要是这人不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也不跟他说话了。
谁知“小哑巴”名副其实,一直到走出城门,他都没有开过口,却又跟个背后灵似的,只要两脚是沾地的,必然围着她打转。
纪潇想到这个人以前都是不允许跟外人说话的,没准他是害怕所以才不说话呢?
就心软了起来,把自己刚下的决心忘到了脑后。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着她,声音轻而沙哑:“你知道。”
纪潇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才不知道呢,我刚好忘了查你的名字行了吧。”
实则她连林家的族谱都查出来了,但就是想听“小哑巴”自己说。
林今棠这才有些生涩地开口:“棠……”
他从来没有向外人介绍过自己的名字,所以那个大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一出口就不免带了点不知哪个地方的口音。
他无声地适应了一下,才勉强用不太标准的官话说:“今棠。”
小纪潇顿时眉开眼笑:“我大名叫纪潇,但是有别人在的时候你不能喊我名讳,会被告状的,所以你还是叫我阿鱼吧,阿鱼是我的乳名。”
林今棠这回没有沉默,而是顺势喊了一声:“阿鱼……”
他心想,这几个月,我都是默念着这个名字过来的。
“我是不是来晚了一些?但是,但是你也不要怪我,本来我阿爹不让我出门,为了到你身边来,我牺牲可大了,要拜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当师父呢。”
“所以你也得拜他为师,有难同当!有福嘛,我也会跟你同享的。”
她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这在唐鸠看来是稀奇的。
京城里的纪潇更像她在林闲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小大人似的,有世家公子的知礼和严谨,并不是个爱跟身边人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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