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神降之日（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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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汀和墨华的灵力和生机在疯狂地流失,巨大的黑红莲花,其上光华越来越黯淡,甚至那原本鲜艳饱满的花瓣,都开始褪色,变得干枯如脆纸,好像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变成草灰。

复活玄谷所需要的代价,远远超出了萍汀和墨华的承受范围，就算之前他们在人间已经吞噬了不少凡人的灵力和生机，但是那些灵力和生机，和复活玄谷所需要的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而已。

用身躯紧密保护着里面莲花的太攀，已经被各种规则实体化的剑刃攻击了无数次，此刻他身上金色的龙鳞，也已经再没有一片完好的了。天道裁决者们每一次暴风骤雨般的密集攻击,都会结结实实斩在太攀身上,带起四溅的血花，原本纯白色的空间，现在四处都溅落着太攀的血迹。

凄烈的龙吟声震九天,就连九重天阙上的神君们,闻声都勃然变色，不敢现世。

那条三界之中，唯一的金龙，完全是在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三千天道相争。

金色巨龙口吐苍焰，天上的流云都被烧成了连绵的火海，开始往凡界坠落而去。

此刻在凡界的人们，抬起头，便可看到，原本早就应该落下太阳，撒满繁星的天空，今日却一反常态，还如同白昼一般。天上的云像白色的流火，从浩瀚的天幕上垂坠下来，眨眼便落到了地上——轰的一声，落地之处，立刻便化为火海，一切都被焚尽为寂灭虚无。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那火焰，能毁了这人间。

今日先是一场灵雨泽被万物，此刻却又降下一场天火，焚尽世间，天道无常，也大抵是如此了。

在这种毁灭性的灾祸面前，凡人是那么渺小无力，他们哭嚎着，奔走着，躲避着。

看着如此惨景，扶鸾心下叹息不止。他虽自诩为了玄谷，毁了天下苍生都在所不惜，可那些算计筹谋，终究不是他亲自去做，隔了一层，他还不会那么良心难安。而如今亲眼看到三界因此毁于一旦，到底还是心惊。

也亏得这是那素来随心由性的妖王来做，他比自己和帝灏，心更狠，也更能放开手脚，不管不顾。

不过有人定然是见不得凡界被毁的——若是彻底毁了，他们还如何长久可持续地割凡界的韭菜？

果然，太攀毫不管顾凡界众生的做派，让那群天道裁决者们惊怒交加，有几个裁决者，甚至离开了化外之天，去拦截坠落下去的苍焰。

此刻，身为天地共主的天道帝君，帝灏自然也须得出面，运起星辰之力，与那些入世的天道裁决者们一起将苍焰拦下。他既是天道帝君，那守护三界生灵，便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所在。

更何况，她其实也不想看着自己万年来养育的万物生灵毁于一旦吧？三界，是谷神的心血，亦是她的心血。

“杀了那恶龙！”有天道裁决者愤怒地大喊。

血流进了太攀金色的眼瞳中，透过一片血色，太攀低头看了护在身体里的那一朵巨大的莲花一眼。那朵莲花已经彻底褪去了颜色，变得像白纸一样干枯。

太攀不知道里面的玄谷怎么样了，但是他能明确地感受到，身下的花灵，生机逐渐变得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一般。

紧紧收拢花瓣的莲花，圆鼓鼓的，从某个角度来看，有一些像当初他生下来的那颗蛋。当年的他，也是这么将自己的蛋护在身下的。

太攀恍惚了一下，龙脊上便又受了一击，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一不小心碰到了里面的莲花。

已经干枯的花瓣一碰之下，立刻便碎掉了。随即，那朵枯萎的莲花化作一缕散沙般的微光，凝出两道虚弱不堪的身影。

清致的身躯毫发无损，依旧抱着玄谷，跪立在那里。玄谷依旧在他的怀里，安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

萍汀和墨华已经尽力了，萍汀把所有的生机都注入了玄谷的身体里，但是他们逆转不了玄谷的时间，一切都是徒劳的。

失去了生机的萍汀和墨华，由鲜衣怒马风华绝世的少年郎，变成了白发苍苍，皱纹横生的苍老模样。

萍汀，这个以美貌而称于世的花灵，原来最是注重仪容。曾经玄谷还故意拿他的姿容取笑，说花无百日好，万一哪一天你变得又老又丑怎么办？

萍汀便恨恨地赌咒发誓，说，要是自己有一天变得又老又丑，还不如干脆死掉。

他将自己漂亮的容貌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可是为了救玄谷，维持容颜的生机和灵力，他可以毫不犹豫都给玄谷。

白尧格挡掉再次刺向太攀身上的规则之刃，正要出声提醒他时，便注意到了心如死灰的巨龙。

他低低垂着头，金色的眼瞳里写满了哀伤。

白尧流出来的血还热着，可是心一下就凉了。他跳上了龙背，看到了下面已经快要死去的花灵，还有已经死去，毫无反应的玄谷。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是垂覆天地的夜幕。白尧死死盯着玄谷的发，神思好像也被那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金色的龙浴着鲜血和火焰，慢慢展开了自己的身躯，露出了藏在身下的人。

太攀的黄金瞳浸着血，缓缓扫视对面所有的无面人，好像要把这些无面人的气息，全记下来。他甚至还看到了给了他一颗欲/望道心的那个，他的先祖。

“今日杀妻之仇，来日我要让你们所有人，一一偿还。”

“可笑！”有一个裁决者不屑地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你！”谷神化身已死，其他人，再也不足为虑了——无论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金龙，还是曾经煊赫三界的战神，抑或是天道双身的花灵，一切，都不足为虑。

白尧已然心如死灰。玄谷死了，战神也丧失了继续战斗下去的理由。白尧能看透一切，他很早就知道，这个世道，不值得，也不配让他为它而战。是玄谷给了他信仰——她想让这三界，再无作恶之妖，祸乱之魔。

既然如此，他便秉承她愿，为她而战，纵被打入九幽忘川，亦百死不改。

“她不是你的妻，要报仇，她有三千道子，怎么也轮不到你。”白尧冷冷地说完，强压下心中的悲痛，走过去准备将玄谷的尸身带走。

太攀心中本就痛极，白尧此语，不啻于火上浇油，不由得道：“三千道子又如何？我看其中也尽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

远有帝灏，近有清致。太攀见玄谷的姿势，有爱护怀中那人之意，又是毫无防备被当膛穿心，也猜到了七八分。定是那人深得玄谷信任，绝没有想到那人会伤她，由此看来，那人极有可能便是玄谷的一位道子了。

前车之鉴已是如此惨烈，故而在太攀看来，玄谷的这些道子，没有一个好的，就连刚刚才与他并肩而战的白尧，他也并不信任，自然是不肯将玄谷的“尸身”给白尧的。

灵力横扫而过，白尧已经心灰意懒，无心相争，自然是一下被太攀逼到一旁，摔得远离了玄谷身侧。

这一变故，让本来准备收拾两人的天道裁决者都有些吃惊，看着方才还合作无间的两人，瞬间起了内斗。不过这倒是他们喜闻乐见的，他们怀着戏耍蝼蚁的心情，看着那僵持起来的战神和巨龙。

没有理会太攀和白尧之间的剑拔弩张，倒在玄谷身边的萍汀和墨华并肩躺着，此刻倒十分平静。萍汀费力地抬起枯槁的手，颤颤巍巍勾住了玄谷垂下来的手之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静候即将来临的死亡。和玄谷死在一起，他已经满足了。

旁边的墨华回过头来，看着萍汀安静祥和的脸。他的声音苍老沙哑：“我不甘心。”有一滴泪，从墨华眼中落了下来。

萍汀却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墨华的手，轻声说：“谢谢你。”

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他们没有察觉到，玄谷的身下，不知何时，凝出了一个小小的阴阳阵，它缓慢地，以一种恒定的速度旋转着，逐渐扩大，而且扩大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要把整个三界，都覆盖包容进去。

而那阴阳阵所扩散之处，一切，包括空间，包括时间，包括一切的规则，都化为了纯粹的灵力，散落进那旋转的阴阳之中，分出清浊气息，循环旋转。

一面极明亮，一面极黑暗。

而玄谷的身形，在明与暗的交界，至于清致，已经被那片完全的黑暗吞没了。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凝望着那片不可逃脱的黑暗，所有的天道裁决者们都知道，连规则都很难伤害的清致的身躯，被那片黑暗轻易就融化成了虚无——就像，神轻易收回了她的赐予。

“那是什么！”有人惊叫了出来。

“那是谷神的意志。”

……

玄谷在向黑暗中倾斜——谷神的意志，选择了极恶黑暗。终于，她彻底融进那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有天道裁决者不可思议道：“谷神她……堕了魔？”

“不，谷神是周正的，它本来没有善恶的倾向，但是自红爻将一颗仁心抛进谷神之后，谷神便凝出了仁义的化身，那时候，谷神选择了善，就像现在，她选择了恶一样……对谷神来说，善和恶是没有差别的。”那个帮帝灏重铸中宫天星的裁决者说。他的力量，来自秩序，而在成为秩序天道之前，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云易。

融合了谷神意志的黑暗，以湮灭吞没一切的姿态，在急速地扩张，很快就将分离出来的化外之天全部吞没了，规则的力量在黑暗之中，完全丧失了作用，彻底变成了虚无。

如果放纵黑暗蔓延，谁都知道，整个三界，都会被这黑暗吞没，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谷神的意志，是要毁了她亿万年来，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她不再想修补这个破破烂烂，充满蛀虫的三界了，她要毁了它，因为她觉得，这个三界不值得。

和那黑暗相对的光明，像是被彻底抛弃了，只能在没有黑暗侵蚀的地方存在。而黑暗没有触及的地方，有着曾经保护了玄谷的人。

光明之中充沛的生机，治愈了太攀伤痕累累的身体，修复了白尧残破的银甲，甚至连已经生机尽失的萍汀墨华，都恢复了年轻的样子。

那是神的恩赐，更是魔的垂怜。

外面的黑暗还在扩张，已经将化外之天的空间无声无息地融掉了。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规则的抵抗，都变得微不足道。

被毁掉家园的天道裁决者们，只能离开化外之天，散落在三界大地之上。

三界承受不了太多天道的力量，霎时山河陷落，江海倒流。而那些天道裁决者们，只能用自己无上的天道力量，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很是辛苦。

黑暗和光明同时浓缩，形成两个一模一样，一黑一白的人影。

黑暗中凝出的玄谷站着，而光明中凝出的玄谷沉睡着。

沉睡着的玄谷，是她抛弃掉的部分，是谷神的善念。

玄谷有些厌弃地看了沉睡的自己一眼，看着那个曾经以至诚待天下的自己。

现在看来，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啊。

她将手中的夭若向另一个她掷去。

夭若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剑啸，化成一道绯红的遁光，携着沉睡的玄谷，消失在天际尽头。

世上再无手执夭若，护持众生的玄谷。

黑色的裙摆轻荡，玄谷踏在九天之上，俯视苍生，一把幽雷电光的灭世之剑，握在她手中。

她含笑的声音清浅，却叫每个天道裁决者胆战心惊。

“你们是自杀，还是等我毁了三界，再把无处藏身的你们一个个折磨而死？”

没人觉得她在开玩笑。

那一双堕魔的血瞳，冷冷地盯着每一个人，没人能在成魔的玄谷面前逃掉。

……

良久，没有一个天道裁决者敢站出来，正面与已然成魔的谷神化身相争。

他们心中在侥幸——能容万物，造养万物的谷神，绝不会那么无情残忍，真的毁掉她数千万年的心血。

但是他们完全低估了成魔的玄谷毁掉这个世界的决心。

艳色的唇轻轻勾起，玄谷的笑容极冷。所有看到那抹笑容的人，都不由自主要胆寒心冷，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冷酷与恶意，是真正的“天”。

万物生灵，无论修得多大的神通，又岂能与天意抗争？

一个念头之间，天地万物都要随玄谷的心意而变。

她想山河倾覆，那高山便不敢再矗立，根基崩颓般匍匐压下；那流水便不敢再柔顺，江河湖海都倒灌高悬。

只眨眼间，人间便成了一片狼藉汪洋，烟尘四起。崩塌的高山将下面的谷地全部淹没，建立在谷地中的城市王国，毫无抵抗之力，便被瞬间掩盖。

江海倒泄，人间大地桑田瞬间已成沧海，洪水奔涌，哀鸿于野。

这样的手段，莫说神魔，便是天道帝君，都难以比拟。

而玄谷一个念头，便把人间毁了大半。

所有的天道裁决者脸色齐齐一白。人间是沃土，是曾经的谷神对万物恩赐的集大成者，也是他们天道裁决者最主要的灵力补充来源——因为人族数量最多，寿命最短，灵力循环回转最快，而且力量又在六道之中最弱，最好拿捏，是三界灵力循环之中，最丰沃最重要的一环。

现如今人间毁去大半，无疑是切断了天道裁决者们的后院粮仓，没了人间，他们的灵力来源供给就会被切去大半，随着时间推移，每一个天道裁决者都会慢慢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消亡——没有了万物生灵，一切规则，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也将不复存在。

每一个天道裁决者，抬起头仰望站在星野之上的主宰，心中都忍不住战栗。

她的黑裙融在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垂下来的黑发像是缚住光明的绫绸，也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

红瞳之中，是血腥与死亡在纠缠翻滚。

他们已经习惯了玄谷是那个仁慈的，为万物带来生机的神君，从来没有想过，一旦谷神抛弃了整个世界，化身为死亡和寂灭的魔，会是怎样可怕的场景。

死神的脸上带着微笑，对自己一念而生所带来无尽的痛苦与死亡毫不在意。

因为这个世界是她的，毁了旧世界，她还会有新的世界。

谷神不死，用之不勤。

她也曾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一点，所有人都活得幸福一点，但是后来她觉得，这个世界里的生灵，不配得到她恩赐的幸福和美好。

她给了他们一切，可是他们想要更多，想要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