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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学琴这种雅事。
祝易本来觉得和自己是挂不上钩的,可是阴差阳错的挂上了。
祝易因此很是心虚。
当真如约送梁韬去了趟医院,又等几天,他彻底养好了伤。
祝易才正儿八经的开始了,梁韬催的。
自然,祝易知情识趣的没有问梁韬为什么没回去上课,大概就是默认因为先前的不愉快他把工作辞了。心想着日后还是得按照市价把学费算给他,毕竟大伙儿谁都不容易。
祝易胡思乱想,梁韬却是很严肃的。他似乎深谙教习道,由乐理开始替她梳理,光这准备工作前前后后就传播了个把月。
先传道。
祝易不禁觉得他是在拖延时间,好让她自己放弃,又由此和梁韬较起劲来,由着他磨。
却说梁韬已经尝试着把这些都简单化了,无奈内容太多,基础又是一切的基石,只能让她耐着性子记。
如是这般,二人在交集中也熟悉了点。
譬如说。
祝易觉得梁韬就挺热爱生活的,明明是一人独居也有不便,每每去他家中都是窗明几净归置妥当,细细打量又有家的感觉。这对单身汉来说很是难得。
又譬如说。
那个叫他师傅的人也真是他的学生,教的也是琴。如果按照这样论资排辈,就是她的师兄。祝易脑补了一下自己腻歪的叫梁韬师傅的情景,的确挺恶寒。难怪梁韬抗拒。不过这倒让她对梁韬之前更好奇。一定是个很有意思很会玩的人。
再譬如说。
梁韬问过她和祝非之间的关系,毕竟姑侄长期相处而且代为教养在如今的社会也不多见。祝易自然没把自己的事都和盘托出。简言之,祝非的父母在外地工作而自己因病回家修养。
提到了病,梁韬就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体贴的不再聊下去了。
祝易也有些心虚,要说病人自己勉强算得上。但是和梁韬的状况比起来似乎又小巫见了大巫。也因此,她发觉自己的状态已经一天好过一天,不知道是不是优越感催化的。这种优越感,当然也不能向梁韬炫耀。毕竟告诉一个人因为你比我惨所以我心情好多了这种话太招人恨了。
值得一说的是。
熟悉以后,祝易发觉梁韬会给他那两截断指戴上指套。她不明白那是不是叫指套,或许是应该是某种假肢。这让原本突兀扭曲的手指粗看起来与寻常的手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手的模样看起来区别不大,腿上穿戴整齐之后走路也只是姿势有些古怪,速度是不比自己慢多少的。
祝易大概也明白梁韬的好心情从哪里来的了。
毕竟有了这些装备,他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所以还能常年乐呵呵的,挺爱笑的。
祝易不禁思量着到底是这些给了梁韬底气还是他性子本就如此。
因此,他的残疾,她看着感同身受而觉得他会痛彻心扉的手指好像都成了笑话。因为梁韬对此似乎并不十分上心。
——
祝易的琴还是按部就班往下学。
当然,手指的伤还是让梁韬没办法手把手挨个教指法。梁韬找来了自己很多年前被录的指法视频,挨个指着,“这是擘、这是托、这是抹……”如此也将就着把祝易领进了门。
不同于剑客与剑,对于不能弹琴这事梁韬没觉得什么切肤之痛,不能也就算了。
梁韬是个挺庸俗的人。这大概有赖于家庭教育,父母做生意白手起家又有几分运气所以有足够钱来培养他所谓的兴趣。他小时候实在太皮,家里人为了磨他的性子给奖金让他学弹琴,比如考级升一级能够得到奖学金这样。
梁韬一股作气考了上去,赚来了人生第一桶金。金钱鼓励的结果是,他对于赚钱这样的事尤其敏锐。良性循环,上学时也靠着这比较少见的技能点(比较冷门)招徕了几笔生意。
这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偶然。
总之就是,梁韬也没有将这事融入生命灵魂啥的,所以真的不算什么。所谓的特别难过只是祝易的臆想。
当然生命中也有祝易臆想不到的事情,梁韬送走了祝易,将客厅理过,冲了澡圈了一圈浴巾慢慢走回了卧室。
卧室的灯光柔和得多,梁韬将右手屈在了胸前,前臂内侧贯着一道暗红色疤痕,疤痕上酣睡着一个约摸半臂长的小婴儿,曲起时如同被他环在怀里的模样。
疤是当时手术植钢板留下的。
孩子是他的,活了三十一天,生前未曾见过一面。梁韬觉得孩子是生气才走的,他曾对她的妈妈默许过满月时将会送她什么样的礼物。然而出了事,尚未成熟的她被挤出了妈妈的身体,父女二人在各自的监护室里求生。当时他刚刚脱离危险无法下床,是他不守信约。
消息是岳母带来的,尚未愈合的创口让他无法动弹,他仿佛愣了许久才说,“我还没见过她。我想见见。”
梁韬的口气,听着不太悲伤,平静得让人意外。
岳母因此小心翼翼给他翻了手机里存着的照片,红彤彤的一个小婴儿,很小很小。
生命很短,照片也没几张。
梁韬咬紧了唇,满口的血腥味。他倒是不擅长流泪,咬过一阵子,歪了脑袋挨着枕头,“伤口疼得厉害。”干巴巴的,听着也有点冷。
接着还是日复一日的生活,只不过与他生命有过关联的两个人来了又走了。
梁韬闭着眼睛想着她们的模样,清晰可见。他时常也会去岳父岳母身边稍稍照料,免不了又被劝说着放下。
故事其实挺平淡的,他得继续生活,他也忘不了她们。
梁韬小心的抚着躺在自己臂上的孩子,她不会被吵醒也不会长大,永远都在,将和他一同老去。
梁韬猜想,或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故事。
在祝非小心翼翼问自己会不会打人的时候,梁韬从他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期盼。
梁韬低头微微笑着,那个急于将姑姑推出的小男孩是认为自己的身体威胁性要小很多?不失为一个好的思路。
只不过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不少故事,他的不曾说,祝易大概也不是全盘托出。
十一
很多独自一人的时间,梁韬思考着一个问题,答案常常会有变动。
变动归变动,梁韬想的从来也都是和过去并不相干的事。
“世界上没有如果,没有后悔药,没有时光倒流。”有人在安慰梁韬的时候,梁韬对他这样说。
在面对遗憾的时候,脆弱的我们时常会假设如果,仿佛这样遗憾就能得以弥补,这也是另一种的希望。而梁韬却平静地打破了这样约定俗成的事。
梁韬的性格,很多人的评价就是冷,冷静也冷漠。
冷漠的人朋友常常不会很多。
梁韬的知交的确不多。
意外之前就不多。
意外以后也没变。
这些祝易都还没知道。
一个人的时候,梁韬会想自己究竟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答案自然不会总是一样。
小的时候是想拿到父母的奖金。
稍大一些则是希望能够得到女孩子的青睐。
再大一些是顺利通过考试顺利得到想要的工作。
再大些的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人生道路上继续下去。
接着是结婚。
接着是生子。
他连很宏伟的人生理想都没有,没有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想过自己现在想做什么,时时在变。
他的想法又是平淡而庸俗的,多数也算是水到渠成,就算是需要努力也并不太多。
多出来练琴的时间算不了什么。
多出来刷过的题目也算不了什么。
多出来给喜欢的人准备的惊喜自然更加算不上什么。
梁韬的父母是生意人,白手起家的过程也让他学到了处事的精髓。总得先给出点什么才能得到些东西,交换是本质。因此,付出是应当的。
梁韬认为自己三十岁前的日子十分顺风顺水,所有那些想要的都没有多少难度就递到了面前。老天爷或许看不下去了,给了他迎头棒击。
人生经历之中,梁韬唯一没有想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残疾人,可是再不愿意也得继续。
十二
出乎计划之外的事时常会有,祝易终于也遇到了。
在连着坐在身边纠正了几天指法之后,某天梁韬原来就没那么好的气色似乎更加差了。
祝易是个观察力相对敏锐的人,她用谨慎的措辞提出,“你是不是今天身体不舒服?需要去医院么?”
梁韬则是捏着她的手指摆出了一个该有的角度接着带着拨响了琴弦,“这样才对。你感觉一下。”
祝易自然没有仔细感觉。
梁韬又引了一次,“感觉一下。不用去医院。”听着有丝不耐。
于是祝易又辜负了他的这一次指导。
梁韬又重复了一次,“再来。”
可以说,无论是教什么,梁韬的耐心总是足够的。
祝易总算没有再错一次,不过这一天也就教到了这里,看着梁韬抓住一旁横在地上的拐站起来后祝易又问,“真的没事?”
“没有。”梁韬脸色稍许好了一点,“最近坐久了。”
一天数小时,蒲团又低矮,的确久坐不会很舒适。
“你的脸色不太好。”祝易又探究道。
“阴雨天。正常。”梁韬说着正常,见祝易的确神情恳切,多少带了点烦躁的情绪也缓解不少,解释道,“坐久了加上天阴。腿这边不舒服。”说完又意识到祝易或许听不明白,“就是之前缝过针的地方。”
眼见着祝易还是一脸不解,他也索性不描述了,提醒她收好了琴,“真的没事。稍后我自己弄点药酒擦一下就好了。”
“我帮你擦吧?”祝易脱口而出。
“呃……这就不用了。”梁韬多少被这突兀的建议扰得有些尴尬,“不合适。”
“没事的。”祝易也没细想,“毕竟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我而起。”
“不是这个不合适。”梁韬镇定下来低声笑道,“位置不合适。真的。”
“你不是说腿上么?无所谓的。”
“不。”梁韬觉得自己的口头表达能力的确是需要锻炼,“叫是这么叫,但是是从髋关节做的离断。”梁韬体贴的在左腿上比出了髋关节的位置。
“离断?为什么?”祝易看到了他指尖点到的地方,看到了他指尖不可察觉的缩了一下,只觉自己像是一把刀在割开他发生过的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继续追问下去。
“保命要紧。”梁韬终于没有正面回答她,见她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如同摸着祝非的脑袋瓜一样在她头上边顺边笑道,“这边没腿骨。你是准备摸我屁股么?”
梁韬尽可能让这个听上去有些残忍的话题轻佻起来。
祝易却并没有领情,她没有就此逃出自责的情绪,她看着梁韬的笑只觉更加负疚,许久才滚出眼泪道,“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你也不用跟我解释的。这完全是在揭你伤疤。”
“你想多了。”梁韬手上的动作更加柔了,“只是说个事实。不打紧。”
“不可能不打紧。”祝易的情绪还是汹涌的,“你不用总安慰我啊!这是你的事。”
“我既然能说出口就是真的没事。”说真的梁韬是的确对她的情绪有些无奈,想想又只能宽慰道,“我的确是不愿意做残疾人。可是我是。我是。”
梁韬强调时的语气依然很平静,有着祝易不会有的镇定,他拿着纸巾轻轻擦了祝易莫名其妙的眼泪,“我是。我接受了这件事。祝易。你并不是我。你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你不用去假想我的感受。那只是假想里的。”
梁韬的语气太冷了,冻得祝易不由得退了半步。
梁韬也倚着拐退了半步,“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这无非让我麻烦多了点。无非是得学着用拐。无非是复健的成效不如其他位置的假肢。无非是走的时候比别人难看。无非是让我被划进了个不想进的群体。又能怎么样?对我来说遗憾的根本不是这个。”即使是这时候,梁韬的情绪也还是克制得很好,平平淡淡的说完了这些,然后将右臂翻在了祝易面前撩起了袖子,“我有过她。想过很多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来了三十一天。我从没见过她。”
梁韬的故事讲得很短很短,寥寥数语。
祝易盯着他胳膊上长长的疤,那个小小的孩子趴在上面酣睡,这是梁韬真正不愿多提的事。
梁韬的情绪还是克制的,他轻轻甩了胳膊落下衣袖,抬头道,“我永远不可能忘了她们。但得往前走。得继续生活,尽可能变好。这应该也是她们的希望,我得去实现。”
祝易依旧是看着他,他的眼中有些前所未有的泪光,咬着唇,良久才道,“祝易。你或许也有忘不掉的事。别让那些拦住你。别让在意你的人等太久。”这时他的嗓音有些哑,那被他克制得极好的难过还是流了出来。
祝易不敢去碰他,嗫嚅道,“我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自然,这时梁韬也是不会回答的。
不多时梁韬抹了一把脸笑道,“我今天的事就别和祝非提了。多丢人。”
祝易点了点头。
梁韬又过去揉了她的头发,“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差的。你要好好的啊……”
祝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时梁韬很近很近。
祝易得以打量得很仔细,相较于手,也只有双眼睛极具神采,双目含笑眼角泪光却依旧闪闪,只这一桩也将平平无奇的相貌衬托得有一丝出众了。
祝易为此不禁给自己打了气,“会好好的。”她并不曾将腕上刀痕露在他面前过,却不知他如何得知。
十三
这场二人并不激烈也不深沉的情感倾诉在之后不久被祝易悟出了一丁点什么。
梁韬并不十分直白又似乎没什么旖旎的给她陈述了一个事实:自己有过一个孩子。
这让祝易能够轻易的推断出他大概率是有过婚姻。
婚姻,应该是终结了。
其中的原因眼下却并不明了。
祝易自然不会信梁韬是因为急于解释才告诉自己的这些,自然也不是为了像星爷电影里撩着袖子和人比,“谁敢比我惨啊?”
祝易问过关于那个误会的缘由,梁韬想了想陈述道,“教室里没其他学生。一个中年男老师和一个哭得不可开交的女孩子独处,是个人都有误会。”
听着也是无聊又有理有据的理由。
真真假假,细节如何,在祝易看来自然也已经不太重要了。
梁韬是个冷静而明白的人,他不会很冲动,大抵上也不至于交浅言深。
祝易这次遏制住了自己想要刨根究底的冲动,试图与梁韬保持一种心知肚明而又不互相戳破的默契。
祝易没有对这个事再问上一句。
所以梁韬依然像以往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即将来临的暑假让懈怠了挺久的他又开始得忙起来。
时间被占据了,祝易的琴也就练的稀稀拉拉的。梁韬大概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索性把密码锁也告诉了她,没明说用意也是可以随时去。
祝易弄不明白他的想法,记是记下来了,暂时还没有贸然去开那扇门。挺懈怠的一个学生。
——
暑假意味着是在夏天,夏天是多数人喜欢不上的季节。
不喜欢也没啥用,春夏秋冬,岁月轮转,你我他谁都逃不出去。
衣服一少梁韬的异样就明显多了,步子自然是能看出来的,连带着颇有些臃肿的接受腔也因为衣物的单薄而凸显。
梁韬大概不太在意这些,祝易却想了些别的。在这个多穿一件衣服都会太热的时间段,这样穿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祝易忍不住问过。
梁韬答:很热。这是个很宽泛的答案,很热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也无法衡量,好像也只能是知道这个结论。
便利和热选择,梁韬选的就是便利。好在他也不是个苦行僧式的角色,到家自然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人都在选择之中,梁韬也不例外。
暑假开始前。
祝易借口祝非学习成绩提升理想,成果显著请梁韬吃了顿饭。
梁韬没有去点破,“他的课多数是肖恒在上。该谢的是肖恒。”
谎言也是人生的一堂必修课。
出席的只他们三人,祝非依旧会故作深沉的看着梁韬,祝易则勉强说着平时说不出口的客套话。
所以梁韬清了清嗓子,“既然请吃饭,自然些?”
祝非迫不及待道,“梁老师你是说我姑姑太酸了对吧?我也受不了了。”
梁韬点头,不多时又道,“小伙子。你就算知道也别这么拆台啊。知道么?”
“知道了。”祝非朗声答道。
祝易就这样被他们一唱一和的,一时接不上话,不多时笑道,“说真的,祝非的课你带的不多,不过我是真的得谢谢你,不然我这辈子估计不会有风雅的机会。”祝易比了个弹琴的姿势示意。
“这个啊?不用谢了。”梁韬微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祝非认真的看了看祝易,想了很久挨着梁韬坐了,抱着他的胳膊紧紧的挨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哽道,“梁老师。”
“嗯?”梁韬扭了身子,习惯性的摸了他的脑袋,“怎么了小伙子?”
“姑姑她……”祝非用力的吸了吸鼻涕,“她好多了。”
“都会好的。”梁韬笑道,“不过。小伙子可不该总哭哦。”
“那你还没喜欢上她么?”祝非眼睛包着泪,鼻头红红的,眼巴巴看着梁韬,看着可怜兮兮的。
梁韬瞟了祝易一眼,认真答道,“没有。”
祝易心尖上的一颗针忽的软了,拧着祝非的耳朵道,“成天看那种乱七八糟的视频。就知道胡说八道。你给我闭嘴先!”
祝非依旧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我就想你好好的。没人打你。梁老师说……”
“这倒对。我不喜欢动手。”梁韬认同。说话时不觉连日来有些疲倦的神色得以纾解,眼中笑意满满,瞧着也有分有趣。
祝易只顾看他笑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没头没尾道,“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这两天是很累。”梁韬道,“休息一下会好的。”
祝非不明所以,祝易却看在眼里。
祝易想着视频里的梁韬,二十多岁,意气风发,有些天赋,看着是美好又令人向往的。
诚然,那时梁韬是个很喜欢展现自己优势的人,他和朋友拍了视频,让祝易记得那时的他。
然而祝易遇到的却是现在的梁韬,将那些并不算十分闪耀光芒又抛诸脑后,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变故,平静地说着难堪。
所有的美好,在经历了泥淖之后变得污浊起来。
譬如现在的假如祝易去仔细打量梁韬,可以看到他高低不平的肩头与稍稍有些鼓出来的小肚子。
发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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