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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理寺时,谢云辞一眼便看见了门口正缓缓停下的马车,马车的帷帘上赫然缝制着一个大大的“尹”字,字旁还绣有明丽的花纹,不用想,便让众人知晓车内之人的身份。
“小姐,到了。”
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上前掀了帘,一双莹白的素手便登时探了出来,看见谢云辞时,尹沉璧还稍稍怔了怔,旋即朝着他恭敬一揖。
“谢公子。”声音缓淡,冷静自持。
对方有些讶然,“尹小姐怎么来了?”
双方都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着对方。
但二人虽为认识,却不甚熟络,平日里都很难见上一面,今日一遇,着实惊讶。
尹沉璧想对方怕也是为了刈楚之事前来,于是便颇为和善地回道:“沉璧与公子一样,都是为了十五殿下前来。”
她回应得婉婉,男子望了一眼她,并未阻拦,只是道:“那尹小姐便快些吧,莫让太子殿下知晓了,毕竟如今太子殿下与尹家的关系——”
说到一半儿,谢云辞突然噤了声,不再往下言语了。
沉璧知晓对方话语中的含义,自从太子将皇城围困起来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尹府,与尹寒风“促膝交谈”了一番。
其意图分外明显——拉拢尹家势力,共同对抗宋景兰。
尹寒风怎能当即应下?此时虽是太子一时得势,可尹家军毕竟一直跟随着睿荷殿下。就在这时,宋勉竹的一句话,当即让尹寒风生了犹豫之心。
他说,本王得知,令女沉璧一直与睿荷殿下有着婚约,沉璧小姐一颗芳心尽数付于十五,可宋睿荷他人呢?却是对沉璧小姐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甚至还娶了一名妓子回家。尹将军,这样的一个负心汉,您确定还要一直帮他吗?
果不其然,听闻这话,尹寒风的面色变了变。
但他却没有立马表态,只是沉吟片刻。宋勉竹知道他还需思量,便将小扇一摇,离开了尹府。
这一离开,便到了今日,如今,尹家还是没有给太子一个准确的答复。
听了谢云辞的话,尹沉璧抿嘴笑了。
“今日沉璧来,正是为了了结太子殿下的这桩烦心事。”
身后的侍从从车内取出一提饭篮,送于尹沉璧手边。女子转过头将那饭篮子接了,迎着男子略带着几分思量的目光,款款笑道:“今日,我便是来与他做个了断的。”
谢云辞瞧着她手里的东西,眯了眯眼。
“公子放心,这饭中无毒,沉璧也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生怕对方会误会,女子连忙解释道,“既然太子还留着他一命,沉璧自然不会打断太子殿下留下他的计划。只是……”
一瞬间,她的面上浮现出了恍惚的神色,“今日我只是来与那个负心汉、与我过去的所有不堪,做一个了断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伤感,在场所知晓她与刈楚之间关系的人,无不掩面叹息。
说完,尹沉璧便提着篮子往狱中走,见她来,守门的那两个小狱卒也情不自禁地给她让起道儿来。
“等等。”
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之际,身后的男子突然低低出声,“尹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规矩,还请小姐将那饭盒子呈上,我们查验一番。”
他顿了顿声,而后又补充道:“若是里面真的发生了不测,我也好还小姐一个清白。”
尹沉璧正背对着他,闻声,提着篮子的手兀地一紧。
名为查这饭菜里有无毒,实则,是查一查这盒子中中有没有夹带私物。
谢云辞瞧着,方走到门前的女子顿了片刻,才徐徐转过身子来,她勾唇笑了笑,面上的表情无懈可击。
“也好。”
当真是一副盒子中仅有饭菜,任你随便查看之态。
谢云辞挥了挥手,便有一人识眼色地将饭盒接住,那人将盒子的底部用手托着,利落地将最上面一层用另一只手打了开。
“蜜汁鸭肉。”
尹沉璧瞟了那盒中物一眼,轻描淡写道。
谢云辞抬起手,取出放置在一旁的筷子,将那鸭肉拨了拨。
尔后,“下一层。”
执着饭盒子的小厮立马又抬手将第二层打了开。
“鸡肉炖蘑菇、蒸豆腐,不错,”白袍男子垂了眼,点评道,“这顿饭菜,真是丰盛。”
尹沉璧就笑,“诀别之饭,怎能不丰盛?”
谢云辞也淡淡一笑,却没有应声,直接将饭盒的第三层,也就是最后一层打了开。
“老鸭汤。”
女子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用勺子在汤中搅了一搅,搅出几块青白色的萝卜块出来。
“公子要尝尝吗?”
“不必了。”
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有些扫兴,又有些庆幸。
沉璧便从那小厮手中接过饭盒,刚准备把最上面的一层盖子盖上,身侧之人突然又出声来。
“等等——”
她的手一僵。
只见谢云辞又上前,再次将那篮子夺了过来,篮子中间除了一个方才被检查过的饭盒外,旁边还有两碗蒸得松软发白的米饭。
“这也要查吗?”
她的面上露出惊讶之态,当即便伸出手来拿起筷子,将那碗米饭戳了个稀巴烂。
见状,谢云辞只得挥手,示意众人放行。
尹沉璧又将饭篮收拾好,颔首说了一声:“多谢谢公子。”
“尹小姐客气,”谢云辞点了点头,“尹小姐快去快回,时间长了,若是让太子殿下知晓了便不好了。”
对方又言了一声谢,终于转身踏过那道门槛。
只是方一踏过去,便又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让她险些扶着墙干呕出来。
身后小狱卒连忙跟上,满脸关怀,“尹小姐,没事儿吧?”
“无碍。”尹沉璧稍稍挥手,掏出帕子来拭了拭唇角,又道,“十五殿下关在何处?”
“他在最里面,小姐且随小的来。”
穿过一排排狱门,她第一次看见了狱中的百态,越往前走,她便越觉得这狱中越发瘆人,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愈发浓重起来。
“小姐,到了。”
刈楚正卧在草席之上,听见有人走来时,不为所动地翻了个身,又让自己的后背朝外了。
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传来,卧在地上的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刚准备坐起来,铁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打了来。
有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了来。
“你先出去吧。”
女子淡淡出声,熟悉的声音让刈楚转过身子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沉璧?”
他的表情如同方才谢云辞见了她那般惊讶。
沉璧瞧着,原先卧于席上的男子终于爬起了身子,他重新盘腿坐于地上,微仰着头看向来者。
“殿下可是再问沉璧为何来?”她突然轻嗤一声,将手中的饭盒放于男子脚边,“殿下这最后一程,沉璧自然是要送一送的。”
正说着,她竟也将衣摆拂了一拂,直接于地上坐下来。
又是一个和谢云辞一样,不嫌这儿脏的人。
刈楚静静瞧着她,没有吭声。
尹沉璧也没再说话,默默地将饭盒中的东西拿了出来,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排。
“喏,给殿下的。”
“等殿下吃完这顿饭,殿下与沉璧之间,就再无任何瓜葛了。”
刈楚突然凝眸。
“殿下莫要怨我,说我是树倒猢狲散的小人。再骂我没良心之前,也自个儿扪心自问一番,是谁将那一纸婚约撕毁,又是谁风风光光地娶了旁的女人回荷花殿。”
“殿下做这一切之前,就应该好好想想,您今日的下场。”
坐在地上的男子抿了抿唇,唇边泛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依旧清润,“是,是我的错,我不怨你。”
“可我怨你。”她突然低低一句,又突然偏过头去,低低道,“罢了,快吃吧。”
见她这么说,刈楚也没有拒绝,竟然也不顾得饭菜里面有没有下毒,直接捧起了那碗先前被戳得稀巴烂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尹沉璧就站在他身侧,见着此番光景,突然道:“想不到您也有这样一天。”
男子笑笑,没有应答。
突然“咣当”一声,守在不远处的两名小狱卒只听见狱内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落,二人不由得紧张地对视一眼,刚准备冲进去,又听见女子尖利的声音从狱里面传来。
“你瞪我作何?再瞪我,我便找人剜了你这双眼!”
冲进去的那一瞬,二人这才看清楚了狱内的情形——衣衫破烂的男子依旧是稳稳坐于席上,他的身旁站着那位方进屋没多久的尹家大小姐。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女子正扶着墙喘着气,一副气急之状。
她猛地一踢脚,登即便将地上的汤汁踢了翻。
可谓是一片狼藉。
“瞪,你还敢瞪我?你以为,你还是先前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睿荷殿下了吗?!”
她气得提着裙角上前,指着地上的男子,冷笑道。
二狱卒不知晓方才殿内发生了什么,只得一愣一愣地看着这二人对峙。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女子突然扬起手来,眼看就要往男子的脸上扇去——
刈楚眸光一闪,却是不躲。
“宋睿荷,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眼瞧着那巴掌就要落于男子脸上,尹沉璧却突然住了手,她的右手于空中猛地一顿,两眼望着身前的男子,突然一咬牙。
“罢了。”
刈楚抬眼,神色复杂地瞧着她。
“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他说。”尹沉璧冷眸,瞧着那男子。
二狱卒只得噤声退下,临别时,还不忘悉心地替他们将门带上。
二人的脚步声远去后,原先满脸冰霜的女子突然一改面上的神色,忙不迭地于男子身前蹲下,声音轻缓:“殿下在这里过得可好,太子可…可否对您滥用私刑?”
她问得关怀,从袖间突然掏出一个小药瓶,就要往他的伤口之处抹去。
刈楚抬手打住她:“不可,若是上了药,宋勉竹会起疑心。”
也是,都怪她方才一时着急,竟也忘了这茬。
不过经过方才这么一闹腾,尹沉璧笃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于是她便压低了声线,向他说起了正事儿。
“殿下,太子已同我父亲说要尹家军倒戈,之后我父亲也会假意同意,”女子顿了顿,“沉璧此次前来,是向殿下献上我尹家军军符的。”
闻言,刈楚一惊,睁大了眼睛望向她。
“你……”
不等男子询问出声,她已快速地扯下衣裳上的束带,“沉璧此番前来,猜想定会受到太子等人的阻拦,如若他们搜身……”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中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颤音,“为了防备他们的搜查,沉璧将军符藏于衣中,还请殿下,转过头去——”
刈楚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一愣的,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地别开脸。见他侧头,女子才将身上的外衫尽数褪去,一瞬间,她的身上就只剩了一件短小的肚兜。
“殿下。”
刈楚两眼平视着墙角,头不往后偏一度,只听闻一阵衣料摩擦声传来,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香温玉软之气。
沉璧的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香,这股香气宛若她的名字一般沉静、美好,与这所腐臭之地格格不入。
他静静阖眼,任由身后衣影窸窣。
她将衣裳全部解了下来,终于取出了一枚小印,将那军符往脚下一搁,又开始穿起衣服来。
“殿下,好了。”
他这才转头,正见着对方系好了最后一颗扣子,不自觉地将脸又偏向别处了。
女子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双唇,男子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将衣裳整理好后,尹沉璧拾起了方才放置在一边的军符,将其捧在手中,转而抬眸望向男子。
“殿下,我……”
恍然间,她的眼中突然流转了诸多情绪。她望着那个微微歪着头的男子,心中的情愫突然猛烈地涌来,冲上脑海。
一发不可收拾!
她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跳动得她浑身上下竟开始暗暗发燥起来。
白皙的颈间,已隐隐冒出几滴细密的汗珠。
女子垂下眼帘,竭力抑制着自己内心中的情绪,将那一块军符稳稳当当地托在手心。
“此物,呈于殿下身前,愿分得殿下忧心一二。”
是沉璧,三生有幸之事。
恍然间,她又想起来了。自己见着宋睿荷第一面时,是在谢宅。彼时他还眼疾未愈,她带人制作出一架轮椅。
那时她面对十五殿下时,还能笑得纯真而腼腆,眉目之间,尽是骄傲:
——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的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刈楚也垂眸望着眼前的女子,面上突然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了。顿了少时,他伸出手去,将那块军符接住。
“宋睿荷,感谢归珏将军厚爱。”
外人只知晓尹家嫡女名为沉璧,却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号。
归珏将军,这是她随父出征那两年用实力向圣上求来的,泱泱大魏,还未有第二个女子获得过如此殊荣。
所以当“归珏”这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被唤起时,沉璧的身形明显僵了僵。她伏低了身形,眉目微垂,尽是一副温顺之状。
“殿下客气了。”
她帮他,完全是心之所向,不求回报的心之所向。
看着他把剩下的饭菜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尹沉璧收拾好饭盒,一手提着它站起了身子。
“殿下,那沉璧就先行告退了。”
“嗯。”
男子低低应了一声,看那女子提了饭篮,似是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
“沉璧——”
他突然急急唤出声来。
尹沉璧的心没来由一紧,继而跳得飞快!
她转过头去,故作镇定一笑:“殿下,还有何事?”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遥州城……可好?”
她……可好?
沉璧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忽得被提起,又骤然被放下,重重地掉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她的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殿下放心,姜城主无事。”
他此次进京连陆宁都没有带,有陆副将在遥州城内,姜娆又会出什么事?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好气又好笑,“殿下为何不带陆副将进宫?”
说不定带上陆宁,他就不会沦落成此番光景。
可话一开口,沉璧便有些后悔了。她颇为懊恼地踢了踢门槛,提着饭篮跑出去了。
尹沉璧走后,刈楚又躺回了原先的地方。阖着眼,开始养起神来。
不消片刻,他便沉沉入梦。
梦境里,是一大片虚空的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夤黑中游走着。许久之前他曾惧过黑,也莫名其妙地恐惧过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流。
河流的一岸,有一位用头巾包着头发的妇人,看不清面容。她正蹲在河岸上两手往河里不知道在推着些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火光,紧接着便是喧腾的流水声和鼎沸的人声。他微微蹙眉,梦里竟然还有铁链碰撞之声,尖利而刺耳。
恍然间,有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殿下!”
他这才睁开眼,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冒出的人时,还有些疑惑。
“你们是何人?”
他清冷开口。
对方满脸焦急,“殿下,卑职是奉了陆副将之命,前来接殿下。”
陆宁?他一骇,“陆宁人呢,他在哪儿?本王不是让他好好守在遥州城吗?!”
怎么胆敢私自抗命前来?
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怒意,那两人不敢回应,只得一直说道,“殿下快跟卑职走,再过一阵儿,太子的援军就要来了!”他们这是光明正大地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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