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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辞不由得感叹道:“殿下的变化,着实很大。”闻言,坐在草席上的男子挑了挑眉,望向白袍男子时,眼中带着淡淡的探寻。

却是不置可否。

“我记得,第一次见着殿下时,是在倚君阁里面。那时殿下还尚年幼,面上也全是稚气,”谢云辞也眯了眼,“如今想想,不知不觉中,竟也过去了这么久了。”

他低低一笑,又低下头去,抿了一口坛中酒,醇香又清冽的酒气便在他的口齿间化了开。

彼时,他一身干净的衣衫从连枝的房中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月下的姜娆。少女看见他时,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情绪,那种情绪是不同于其他姑娘的那种趋炎附势,亦不是旁人见着达官贵族时的恭敬惊惧。她就那样站在月色下,发髻用一根小簪挽着,面上妆容精致,眼底的色彩让人捉摸不清。

但与她不同的是,她的身旁站了一位颇为面生的小后生,衣衫褴褛,眸光却是冲动而凶狠。那孩子,在他欲揽那少女入怀之际,沉沉出声。

“放开她。”

于是他这一放手,便是一辈子。

想到这里,白袍男子靠着墙边的一方破旧不堪的小桌,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又一仰头,酒水灌了满喉。

“我原以为,殿下还是当初那个冲动而天真的少年。”

直到他的捷报连连传来,直到那个大年夜里,他一身风雪飒飒归来,献上遥州城的地图。

献上这块完整的、大魏帝国的最后一块版图。

他变了,变得更加成熟而坚毅。谢云辞眯着眼望他,可又有那么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月色之下的如狼少年。

饮毕,二人面上皆有了熏然之态。

谢云辞也终于说起正事来:“太子要我来问十五殿下,那封诏书,在哪里?”

“诏书,”刈楚把酒碗往脚边儿一搁,碗中空空无物,一干清酒尽数下肚,喉咙间尽是燥意,“什么诏书?”

明知故问。

白袍男子叹息一声,“殿下,您又何必兜着明白撞糊涂呢?不若早早说了,免得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正说着,他的目光落于对方那褴褛不堪的衣衫上,对方的后背微露着,上面错综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宋勉竹为了套到他的话,没少给他动用私刑。

刈楚回道:“本王早就说过了,那不是什么诏书,不过是父皇留给我的地契罢了,是你们偏要不信。纵使你们再怎么给本王动刑,也问不出来什么花儿来。”

谢云辞抬手将酒坛收起了,反问道:“若当真只是一道遥州城的地契,先皇为何要把你私诏入寝宫中,又与你交谈良久?”

别说是宋勉竹不信,换了他,他也不信先皇只是为了给他一封遥州地契。

正说着,他轻佻一笑,眼中尽是质疑。

刈楚也是无奈,方准备出声,眉头猛地一皱——

等等!

谢云辞方才说——

“先皇?”他凛了凛声,“父皇他出何事了,为何……”

为何秘不发丧?

不等谢云辞答,他又突然明白过来,是宋勉竹压下了父皇的丧事。既然他压下了父皇的丧事,那便是说……

那便是说,宋景兰此时已不在宫中。

最让宋勉竹疑虑的,也是最让宋勉竹忌惮的,便是刈楚身上的那一封“皇诏”。他害怕父皇先前给了他一道有关皇位的诏书,所以他要赶在父皇已驾崩这一消息传出去之前,将刈楚与宋景兰尽数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伪造了一封诏书,将刈楚骗回京后,又设伏将他关押于此处。

而对方迟迟不肯动手杀他的原因,便是因为宋景兰此时不在皇宫,已逃流在外。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冷笑:“我当你们为何要这般着急地套出本王身上的皇诏,原来是想后枕无忧地坐上那张龙椅。那你们真是抓错人了。”

他那一副无赖之状让谢云辞无可奈何,后者深深拧眉,望了他许久,终于轻叹一口气:“罢了,上刑吧。”

刈楚乜斜他一眼,依旧是岿然不动。

门外立马走来一个执着铁链的小卒,他的身后又跟着两个手执棍棒的后生,欲把刈楚按在椅子上。

“等等,”就在棍棒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谢云辞突然出声打住,“这招对他已无用,换一招吧。”

“可……”那狱卒为难,这三天来,他把狱里头的刑罚几乎都给这位养尊处优的十五殿下过了一遍,却没想到对方是打死都不开口,即便开了口,也是一句“本王已把皇诏内容尽数告知你们,尔等还要做什么?”

“罢了,”谢云辞又叹一口气,“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不在乎自己这一条命,可姜娆呢,难道你不该替她着想吗?”

果不其然,此语一出,引得那男子面色微变。

他咬了咬牙,道:“你们拿我询问便是,关她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堂堂谢家二爷,也只会欺负一个女人吗?”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恨恨之意。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一提到姜娆,白衣男子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殿下,您想想,您这般不惜命,若是被她知晓了……”正说着,他抿了抿唇,又道,“再者,我是不会动她,可您知晓太子的脾气,他……”

他每说一句话,都适时地停顿两下,听得刈楚有些急了,朝他面上啐了一口。

“亏得你拿的还是朝廷的俸禄,却跟着宋勉竹做尽了龌龊事。”

刈楚骂得并不难听,但谢云辞总归是个文化人,还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文化人。听见对方这么说,面色还是稍稍变了变。

他抬起袖子,拂了拂脸,垂下眼,静静瞧着坐在地上的男子,突然一笑。

声音略略发哑:“不过是各伺其主罢了。殿下不还跟着九殿下,帮着他做事吗?”

“那本王也未像你这般,人兽不分。”刈楚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的目光,反驳道,“你可知,宋勉竹他先前——”

“够了。”不等刈楚说完,一直站在原地的男子突然出声打断他,引得地上之人拧了拧眉。

只见谢云辞道:“我不想知道太子先前做了什么事,我也管不着太子究竟想做什么事。只要我将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便够了。”

其他的,至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装作一概不知。

刈楚一愣,显然未料到对方然会是这样一番反应。他眯了眯眼,随意地将覆在地上的衣衫按平了,与地上的尘土压在一起,眸中却似是盛开着濯濯清莲。

他又冷笑,“做好自己的事?敢问谢二公子,你所做的事是何事,难不成你的本分,便是跟着宋勉竹助纣为虐吗?”

他问得尖锐,谢云辞面色一顿,还在狱中的那三个小狱卒闻声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竟大着胆子上前,直接一棍子敲在了刈楚背上:“大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谢二爷说话的!”

男子不备,被他用棍子敲地往前扑了一段路。那狱卒不知是不是用了十分力,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对方敲碎了开。

他整个人重重地趴在了地上,两手的手面撑着地面,不得不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声声咳嗽声落入谢云辞耳中,只见他垂头凝望了地上之人少时,终是道:“去取些水来吧,要热的。”

“是。”见着吩咐,旁边的一狱卒忙不迭地应声退下。

刈楚感觉到,有人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华靴,而后他偏过头去,恰好对上谢云辞那一双眼。

或许是先前对谢云辞一直存在着几分偏见,或许是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眼前之人,当对方的终于来到自己眼前时,刈楚才发现,原来谢云辞的眼生得如此好看。

“眼睛是好眼睛,可惜,就是认不清人。”

他不否认谢云辞此人的能力,毕竟先前谢云辞也是以帷幄之力攻下辽城的将才,说到底,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便是跟错了主子。

跟了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眼见狭窄的主子。

这也是他谢云辞此生,最为遗憾、也是最为致命之处。

闻言,谢云辞的面色变得有些惨白。

但他仅是淡淡一笑,回应道:“这天底下,每个人都戴着一张面具,又有谁能够真正看清谁呢?殿下跟着九殿下,难道也能真正看清他吗?若是您看清了他,如今您已身陷囹圄三天有余,九殿下定然也知道了些风头。”

正说着,先前出去的狱卒已将热水倒好,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呈于谢云辞眼下,如献至宝。

谢云辞顿了顿声,将头一转,“给他吧。”

此时刈楚已从地上爬起,再次坐于原来的那方草席之上,将身形挺得笔直。

似乎,他的脊梁就不应该倒下,就应是这般,笔挺地杵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

那人将热水递上来,他也没有拒绝。喝了一口水中,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他这人,虽皮糙肉厚,但也是不愿意与自己刻意过不去的。

谢云辞也没在他喝水的时候出声,还好心地生怕会呛着他。对方不急,刈楚也不急,安稳坐于草席上慢悠悠地喝起热水来,如同品着一壶上好的佳酿,面上竟也浮现了回味的神情来。

见状,白袍男子便忍不住道:“你是有多久没喝过热水了。”

“他们给本王喝的都是馊的。”男子放下水杯,淡淡道。

谢云辞便接道:“那您便直接说先皇给你的那道诏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你说了,我天天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殿下,保准儿将这儿弄成第二个荷花殿。”

刈楚翻了个白眼。

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遍,那日先皇给他的只有一封地契,这些人怎么都不信呢。

突然间,他又想起来一事,便又开口补充道:“除了那遥州地契外,父皇还给我了一封诏书,要求我不许参与到夺嫡之战中。所以您那位太子殿下审问我,尽是白费力气。”

“不可能。”刈楚是宋景兰的左膀右臂,怎么会不参加到夺嫡之争中。

毕竟,要是太子一得势,第一个要除的是宋景兰,接下来便是他宋睿荷。

“所以父皇给我了遥州地契啊。”他漫不经心道,又伸出右手,比了一个“五”的手势,“五十年的遥州地契,够撑到您家那位太子殿下下位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打趣儿,听得谢云辞一愣,终于才将这个话题掠了过去。

却是拐回了他喝水前所讨论的那个话题上——

“罔论太子殿下,且说景兰殿下,您已被关在狱中这么久,他若是真的在意您,为何现在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逃亡在外,倒是自顾不暇。

刈楚将腿一盘,两手搭于膝上,冷嗤一声:“本王与九殿下,还用不着你来挑拨。”

即使宋景兰知道了风声,又如何在短短三天内准备妥当好一切,突破大理寺的重重围困将他救出?

对方这话语里的挑拨之意,不言而喻。

见被挑破,谢云辞的面上也没有一丝尴尬,反倒是撇了撇嘴,让人把她脚边的水杯收走。

言语不合,便也再没有了攀谈的必要,刈楚又背过身子去,神色恹恹,一副赶客之态。

见状,对方不由得轻笑:“本是我来狱中看你,现在倒是你赶我走了。”

不过他也不自讨没趣,将袖子拂了拂,便欲转身离去。

只是在抬起脚的那一瞬,身后盘腿稳坐之人突然出声叫住他:“谢云辞。”

男子步子一顿。

“你听过一句话吗?”

对方背对着他,声音却是清冷。

他皱眉,“不知殿下,想说什么话?”

刈楚忽地转过头,朝他缓缓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云辞一脚踩在门槛上,险些摔倒。

站稳了身形,他也转过身子来,朝着坐在地上的男子说道:“那不知殿下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

“嗯?”刈楚挑了挑眉,眸光忽闪。

那人站在狱门的门槛前,屋子昏暗,不见一丝天光。不远处的方桌上燃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将谢云辞的身形拉得老长。

“识时务者为俊杰。”

“顺天意者昌,逆天意着亡,”他一脚踩在门槛上,“我还是那句话,劝殿下莫要执着,不若早日说出皇诏内容,还能安生一些。”

言罢,谢云辞又顿了顿,眸光也晃了晃,“不过,若是殿下撑不过去这道坎儿,我会替殿下安置好她,你且放心。”

刈楚眯了眼。

不消他说,二人也知道,他话语中的“她”为何人。

地上之人不由得笑了,“天意?你还记不记得,本王方被你接回谢宅前,曾说过一句话。”

“那是便有人对我说,生死由命,来去随心。可这由的是谁的命,又随的是谁的心?”

“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拿火钳子对着我的嘴,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不该做的事,本王一下也不会做。”

“谢云辞,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去帮九殿下吗?”

谢云辞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他。

“并非是本王要成心与你作对,只是因为景兰兄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从不做糊涂事。”

更不会去为了一时的利益,不择手段,自毁前程。

他第一次回宫时,便是宋景兰在帮他。帮他打眼疾的掩护、帮他请命出征、帮他在将士之间立得军威、教他整顿军队风气、教他行军打仗之法。

教他如何在军队里立足,教他如何在这暗潮涌流的朝堂之中安身立命。

宋景兰想得到的,都是自己靠一步步争取的,他帮助了刈楚这么多,自然也能得到刈楚的拥护。

为人处世,往往都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而宋勉竹却不同,他的利益,往往都是建立在掠夺他人利益之上的。一如他出征遥州城在外时,对方在京城内的行径。

宋勉竹只当他完全不知晓此事,全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全然被刈楚捏在手中。

言罢,他又将眸一转,落于门前那道身形之上。

“再说了,本王的女人,从来都用不着旁的人照顾。”

先前与谢云辞、与宋勉竹的对峙中,他一直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相信自己一定会赢。

而且会赢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他还宛若当初的少年,眼中满是勇气与坚决,看得站在门前的谢云辞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对着狱中之人,缓缓作了一揖:

“那臣,便祝殿下得偿所愿。”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福低了身子,继而站直身形,朝着狱内之人勾起了唇角。

一抹弧度滑过,他也缓步朝狱外走去。不远处,便是灿阳所照之地,一片光明。

他谢云辞此生,与那个孩子对峙了大半辈子,如今他与对方之间正隔着一道门,先前的光景流转而过,翻来覆去,又一幕幕在他的眼前辗转开。

如一幅拓长的画卷。

他与那人沿着这幅画卷向前走,于终点之处,注定会有人隐于黑暗,有人获得新生。

何人失其鹿?他现在已是迫不及待了呢。

男子扬起衣袍,信步穿梭于过道间,唇角的弧度愈烈。

他一大步,走入一大片光明中。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爆更到完结~最后几天,评论区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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