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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夔州境,除了山地多生妙物外,还有两样尝为人称道,一乃是酒,二乃是盐,往来豪客皆贪杯,遍地黔首拥井盐。不同于北方多穿皮毛,江淮吴郡多着丝绸,夔州过巴东至蜀地,无人养蚕织绢,四时多穿苎麻衣,倒是别有一番清平风味。
荆楚上游,巴蜀以东,有一座千百年的古镇,镇子早先名为‘鱼复’,乃是为了纪念那条送屈原尸身归秭归的神鱼而名,后来到了蜀汉章武年间,刘备退守此地,改其名为‘永安’。
许是承了这吉祥之意,此地倒是久来安生。
‘永安’是个车行要塞,近几月多出了不少外来人,都是些江湖练家子,大多在此周转往东南方向去。
六月多雨。
这一日又是天公变脸,突来急雨,城外一处茶寮和遥遥相对的长亭里立时都填满了人。亭子不大,里面塞了五六个,当中一对兄妹拿着宝剑竹拐,穿着上等锦衣,能看出家世良好。剩下几人有拿刀的边塞客,有蜀中出来的隐士,还有持重兵的秃子。
而茶寮里,人就更多了,最惹眼的偏是个棚下没钱落座的乞丐,缩在灶台边紧巴巴的避雨。
急雨乍停,走南闯北的都不急着赶路,怕待会半路上再浇一脑袋无处避,索性等到天色如洗。
闲着也是闲着,那乞丐同伙计讨了一碗水,趁势问:“斗胆向小哥讨个说法,若下临川,该往哪条路走。”
伙计是个质朴的青年,当即热心地给他指了条道,这乞丐拱手致谢三两声,一口饮尽杯中水,搁了茶碗,拄着根棒子走了。
这乞儿前脚一抬,后脚就有人在茶寮中鄙视不已:“你听听,这邋遢乞丐说他要去临川,就他这样的,莫不成还想去赴豪杰会?”
这说话声儿不大不小,在场诸位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左右看了一圈,心中掂量自己是不是够格,又开始埋汰起那些穿着武器不咋地的人。
“什么豪杰会?”
突然有一人朗声问,说话的正是刚才亭中那对兄妹中的妹妹,见囊中无水,便来向店家寻。
当下有好事者问及来人,有同一来处的小声低语:“是岭南江家的两个小辈,哥哥叫江有堂,妹妹叫江有梅,大家宅里放出来历练历练的。”
“长得倒听挺好看,就是黑了点。”
“姑娘难道不知,这‘四府’之一的晏府广发豪杰帖,说是要邀泱泱九州众英雄,一同举英豪,共商定北之计?”答话的是个江湖浪人,背着把九环刀,戳了口酒往这边瞥来。
江有梅从小被宠,又是第一次离家,乍听他说定北计,便傻傻地问:“定北?莫非是要号召大家北上打那些胡人?好大口气,他说甚是甚,那晏家是出人还是出财?”
听她这话幼稚无比,茶寮中的人都笑了。江有堂性子懦,当下面红耳赤要去堵胞妹的嘴,可却被江有梅拦开。
寮内几个崆峒派的弟子聊上了,穿灰衣的小师弟孙嵘一拍桌子:“诶,师兄,这临川之宴做什么要办在明年?我们快马至多再行一两个月就到了,等那么久,岂不无趣?”
“小师弟,哪里会无趣,届时群英荟萃,多的是大开眼界的机会,师父让我们提早出行,就是想让我们多见识见识……”大师兄王峥应道。
话还没说完,当中的二师兄冯崤大哈哈截住了话头,抬手在小师弟额上重重弹了一下,奚落道:“这晏家家大业大,祖上出过王公后妃,门客死士无数,早先靠制暗器发家,如今一双‘如意腿’、一对‘霓裳双环’技惊天下,别说咱平凉崆峒,听说连昆仑天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都派人去请,你这个坐井观天的癞□□,你知道昆仑离临川多远吗?不办在明年,还办在明天吗?”
小师弟不服气,抓起酒碗撒泼似地照冯崤脸上呼,嘴里嚷嚷着:“你……你胡说,昆仑天城多塞外人,喊他们做什么?”
两兄弟打架有人围观,还有人叫好。有人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乃是立下马威,输人不输气度”,也有人劝“许是想要合纵连横,拉个盟友前后夹击”,不过说来说去,大多数都是当笑谈。
江有梅莫名其妙博了个注目,听着那‘癞□□’三字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下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哥,不大欢喜地嘟哝:“有那么厉害吗,比我们江家还厉害,赶明儿让太爷爷也办一个,还能比他差不成!”
这逞英雄的话说起来义气填胸,但江有堂清楚地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水准,觉得丢人现眼,赶紧拉着自家小妹要走,这会子骂不得打不得,只能酸溜溜说:“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哦!”
何不食肉糜说的是惠帝年间,饿殍遍地,大臣上奏问应对之策,惠帝遂说百姓既然无粟米充饥,何不吃肉糜饱肚。
此言一直被贻笑至今,江有梅读过几天史书,也晓得这故事,当即觉得自家亲哥不帮着说话也罢,偏偏还一股子酸腐讽刺自己,更加放肆大胆,甩开他的手调头回去,正赶上自己方才的话有人捧,便挺胸抬头更加猖狂。
捧臭脚的是个离得最近的是个独眼老翁,浑身上下没一处白,裹着黑衣跟块碳一样,他桀桀笑着,非要在当口寻衅滋事:“妹崽说得好哇,那晏家哪里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吗,真当自个能力压权贵?别说朝堂上比不过王谢桓郗,便是江湖中给公输府、三星等提鞋儿都不配!”
晏家近年确实式微,在四府中论祖上荫蔽及不上公输府,江湖名宿又排不过帝师二谷,府上实际掌权乃是已故晏老爷子的遗孀殷老太太,这任当家家主晏垂虹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壳子,闲得整日与人品茶论道。
但老天仍有垂爱,晏垂虹整日像个软柿子,武艺治家泛泛,却酷爱清谈且小有所成,他这么个渊渟岳峙的老实人,攒了好口碑,偏就是个震袖一呼百家应的料。
“你说什么!”黑老怪话才说完,立刻就有人为晏家正名出头,斧头一劈忽地一声砸来。黑老怪人还在桌前,袖子不慌不忙一卷,把茶碗盘子兜住,人往边儿上一扭,按住斧柄压下,黑衣下伸出个铁爪骨手,把那人的左脸抓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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