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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工厂和无人回填的矿坑相连,平静的地面下不均匀分布着陷坑。

希夷饶有兴味地等师姐一脚踩空摔进坑里,她倒是妖能恢复能够扩展体外探测,每次看见我师姐踩在陷坑边缘,眼睛就笑得弯弯,但我师姐就是不遂她的愿,轻轻一转,就跨过陷坑走去了,明明也没有拓展灵能,但就是走不进坑里。

实际上我师姐的确没有什么幸运,她的确好多次踩在了陷坑边缘,眼看就要塌下去的时候,希夷就会谨慎地屏息憋笑等着看好戏。

因为离得近,师姐听得出希夷呼吸变化,知道某处不对,就换一个方向,走得很慢很谨慎,没让希夷得逞。

一路相安无事,平静地迈入一处钢铁厂房,塌陷一半,像被一圈砸烂的巧克力蛋糕,铁锈混合积年的雪水,顺着侵蚀的纹路一点点滴落。

锈水滴下来的时候,希夷伸出手指接了一点,吮了一下,皱起眉头呸呸地吐出来。

师姐回头瞥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阿豪给的修魔二十七的住处就在附近,但这里昏黑一片,乾坤戒中的红荧石不太多,摸出来一根细细的红色的小棍子,照亮四周,师姐继续前行。

希夷又伸出舌头接一滴锈水,尝了尝:“有血腥味。”

“铁锈都是这股味道。”师姐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颇为重视,举起红荧石抬头看,交错铺陈的钢筋铁管密密麻麻,像是织成的巢,缝隙中渐渐滴落锈红色的水,水滴砸在地上,轻盈的几声。

“怎么到上面去呢?”

红光渐渐照亮四周,密密麻麻,没什么地方可以直接上去,师姐继续前行,希夷没得到师姐的回复,小跑着跟上,伸手钻师姐的胳膊抱在怀里。

我师姐从小都没依靠过谁的肩膀,和人黏黏糊糊就像给我师姐的挑战,如果放任感受弥散,她就会僵硬起来像个木头人,但师姐是优秀的修士,调整身体各项参数让希夷没感觉出不对,但心里仍然绷着一根弦,好像希夷马上就要和她厮杀起来。

工厂深处有两道破旧的楼梯,背对背贴着墙通向楼顶。每一块板子都滋呀作响,师姐慎重地踏上去,希夷噗嗤一笑,师姐猛地回头,有点儿被她吓到。

“我们那会儿的修魔者可不住在这么阴森森的地方,这简直是告诉全天下,我是修魔者快来抓我啊嘿嘿嘿。”希夷跟着小跳几步踩上楼梯,俯瞰师姐,迎接师姐淡漠的眼神。

楼梯破旧的铁板哗哗轰轰,回声空旷。

“要是遇见修魔者你就杀了他?”希夷弯腰贴师姐的脸说话,师姐面无表情:“要去问了才知道。”

“你自己没有判断么?”

“我不是当事人,唯一的立场就是中立,我要考虑清楚才考虑是否干涉,如果不问清楚,我就不擅自干涉。”

“杀修魔者不是你们修真者的道心么?”希夷倒是有点懂。

“那是古代,古代要求所有修真者都是一个道心,锄强扶弱,拯救苍生,”师姐扶着栏杆轻轻地走,脚步声回荡,重叠,看希夷表情有些懵懂,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讲解起来,“现代的话,修真界的确有共同的目标,修真界的发展,或者,人族的复兴?但是你不觉得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些词都很大么,说白了,只是为了虚无的概念而努力。”

希夷嘿嘿一笑:“那你这样很容易被我这种妖邪侵蚀哦。”

“许多凡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爱国。这就像修真者的为了修真界发展的道心。但是爱国要怎么爱呢?有人认为强悍的武力才是一国的根本,为此努力学习军事技术,同班有一位同学天生敏感纤细喜欢文学,身体也不太好,不喜欢武力,难道就能说这位同学就不爱国吗?”

“你是千年的妖族,懂得的事比我多。我们修真者的总体目标一致,但是具体怎么实行,却是有不同的理解。每人不同的理解便是每人的道心,大多时候我们的道心都可求同存异,但是也有彼此矛盾的时候,这时候的不同才是大道之争。”

师姐转脸看看希夷,希夷没有听课的自觉,但也饶有兴味地笑着点点头:“倒是有趣。搁在我们那会儿,要是弟子的想法和师父不一样,那就是离经叛道。你们这里的确不错。”

师姐难得地微笑了一下:“所以,现代没有太多修魔者,杀修魔者这件事并不是修真界发展的根本,他做的不对,底下的凡人也不对,错误之间没有高下之分,错就是错。我若要站队,就要听清两方的声音,最后做出的判断才是顺应我的道心,那时无关对错,我也不会后悔。”

“你比我勾引过的正派修士都有脑子。”

“时代所限罢了,我并不比前辈更会思考。”师姐轻轻摘掉希夷给她戴上的高帽子,停下了脚步。

这片厂房的二层有一半晒在日光之下,却没有半点明媚的气息,阳光显得阴冷,像从冥界照来,另一半在黑暗中,光与暗的界限格外分明,就像一张精心调过色调的黑白艺术照。

在光与暗的阴影之间,师姐以为那只是光与影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道漆黑的细线,从左往右,深深刻在地面,上面悬着一张简陋的铁牌子:

凝霜派。

血红色的字,像恐怖片现场。

“修魔者二十七是凝霜派的人,”希夷搓搓脸,“哇那他应该一百来岁了吧,看不出来。”

师姐很想说看外貌也看不出你希夷是一千来岁的狐啊,但是我师姐最终还是没忍心吐槽出来让我这个吐槽担当失去价值,缄默不语,从牌子旁走过,到了日头下,那时还是下午两点多,太阳本该是温暖的,但师姐却只感受到冰冷。

还有血腥和肃杀。

滴——

落在地上的是血还是锈水?

我师姐对血和锈水的认识不如希夷那么直接,手指沾了一点嗅了嗅……有血。

略微扬脸,二层楼有半截的平顶,断茬处扎出狰狞的钢筋,师姐轻盈一跳,落在最高的屋顶上。

一对金靴映入眼帘。

只有一对靴子,似乎洗净了,还滴着水,脚下汇聚着浅浅的一汪血水,希夷啊了一下,扶着师姐就开始呸呸呸,师姐被她拽得快要跌倒,指了指一边。

楼顶铺着几张旧的油布,脏污得连苍蝇也嫌,上面也是血,有一个光脚男人躺在油布上,略微撑起身子看看师姐和希夷这两个贸然闯入的外来客。

他没带面具,师姐看清他的容貌,似乎觉得眼熟,没有说话。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似乎经年不见太阳似的,好像墙面一样灰白,眼睛眯起,眼角有着层层细纹,鹰钩鼻格外显眼。

修魔者二十七有两个手下,但师姐确认眼前这个就是二十七本人。

“我听见你的话了,你来是要和我聊天?带吃的没有?”二十七双手也像白色的铁丝缠成的,苍白但可怖,血管密密麻麻地凸出。

师姐翻了翻乾坤戒,想起零食都留给我了,摇摇头。

“我饿了,我的手下还没回来,”二十七自言自语,声音还是温润好听,翻了个身躺着,“你怎么还不走?你在这儿一天,我就不能开张,还要挨饿。”

“我可以带东西给你吃。”师姐心平气和,慢慢走近修魔者二十七,确认自己的行为不冒犯,随即蹲坐在厂房屋顶的边缘,从那里看过去,可以看见两个手下好像两只泼猴一样互相推来搡去,抱着压缩饼干,身后跟着的丑陋的独角兽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距离这里还有不少距离。

“我不吃罪民们的东西。”

“我接下来的话可能听起来有些冒犯,但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害你们门派的人都已经去世了,凡人不像修真者可以轻松活过百岁,他们的后代,最大的老人也没有经历过寒冰之战……仇恨还是不能消解吗?”

“统治过我们人类的妖族都已经死干净了,现在你愿意嫁给妖族和他们平起平坐然后生下一窝人妖不分的小孩吗?”

二十七的语气也很平静,没有看师姐,说完了,才轻声补充:“我也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师姐不愿意。

凝霜城和凝霜派的仇恨已经上升到了人妖种族不同的仇恨了吗?师姐是局外人,不能轻易下定论。

希夷却咳嗽一声:“那要是妖族愿意嫁给人类生下一窝忘了自己是妖的崽呢?”

“他们不配。”

“嘿——”希夷撸起袖子就要和二十七打起来,师姐急忙拽住希夷。

希夷没统治过人类,她那个年代凡人,妖,修真者之间的相处也还行,有的妖族还给修真者当护山灵兽呢,修真者也除妖,但都是那种祸害人间的妖,当然那会儿也有好些愣头青的修真者抓着妖族就杀……妖也有好坏之分……她理解不了这种仇恨,但她听见别人说妖族不配,她就气得炸毛。

“你这么着急,难道你是妖?”二十七转过脸,表情淡淡,但眼神陡然变得危险,师姐感受到凌厉的杀意。

如果让二十七知道和师姐并肩走过来的这个希夷是妖,那就非得打一架了,师姐知道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倒时候更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要是妖,听见你的话,就该直接杀了你。”师姐语气淡淡的,实际上心里很着急,怕希夷就要和她抬杠,上来把二十七给斩了。

杀意消除了,二十七已经坐了起来,懒懒散散地往希夷这里一瞥——如果希夷不是个修为远超过他的妖,或许就要被看出来了。

所幸没有,二十七把希夷的愤怒翻译了一下,类推到凝霜城,笑了笑:“我也不是不原谅,但他们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悔悟,我只能复仇,让他们一代代都记得,自己的祖宗犯了什么罪。”

“况且……他们悔悟也没有用,何况他们毫无悔意呢?我第一次复仇,决定要杀他们时,给他们讲清了前因后果,猜猜他们做了什么?”二十七对师姐笑,他或许看出师姐在这两人之中是比较有话语权的那个。

“死不承认?”希夷被师姐一拉,正好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枕着师姐的肩膀,亲昵得要死。

“他们对我说,当初和妖族接洽的是一些老人,他们愿意把老人交出来,只求我放过他们。”

二十七抬眼皮,极尽嘲讽地笑:“别说是修真者,他们那个城的罪民,亲爹亲娘买一送一地出卖,我能说什么呢。”

我师姐心头的怒火忽然就烧了起来。

凝霜城的人……不配。她这样想,灵能忽然就紊乱了,她强压住自己的念头,也压住波涛汹涌的灵能,丹田内激流涌动。

如果凡人和修真者有矛盾,凡人总是被修真者压迫,最后走投无路卖了修真者,师姐可以为他们找到开脱的理由。

但是……卖了自己人,将那些亲自冒着风险见到妖族,给他们每家求来三百斤煤的老人卖出去……为了活命他们的确是……没什么天良。

希夷哦了一声:“我就说那个城的人不配吧,又冷漠又僵硬,一副你必须拯救他们的样子……哎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小守诫。”

“闭嘴。”师姐压着心里的情绪。

“我说呢,你们联邦不是都不管么,可见罪恶到什么地步了,我看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被吃完了正好拉倒,然后等凝霜城的人都死绝了,你再过来把这修魔者砍了,你看,多划算,恶人也没有了,修魔者也除灭了,好事全让你占了,人家的妙计不错吧?”

妖狐拍拍师姐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师姐总觉得希夷的语气很不对,似乎在拿她寻开心呢,但此时她又挑不出毛病,她心里差不多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什么功利性……

而且她还连带着想了联邦的三万士兵,这个城撑死了也就几千人……

丹田内的灵能激荡得越来越快,师姐扶着额头一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下,禁止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到道心了么?丹田内的灵能总是比她的情绪更快地感受到她的不安。

而剑灵沉沉,无法给她答案。

“怎么啦?这么简单的事还给你想得头疼了?人家给你揉揉。”希夷伸出手捏师姐的脸,师姐头疼她揉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手刚碰到师姐,就被师姐打回去。

修魔者二十七再度躺回他的破油布上,从楼下传来脚踏铁板的声响,两个手下一前一后地上来,手里抱着油纸包,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一上来就看见师姐和希夷,给这俩人吓够呛,这俩人也没戴面具,但一个面色蜡黄像包肉的油纸,另一个面色发黑犹如一张粗的烧火棍扎在脖子上。

希夷倒是被这俩人吓一大跳,暗自和师姐嘀咕:“这俩人有点儿不像活人。”

“老大!”

修魔者二十七倨傲地抬起下巴:“找到什么了?”

“找到一个牛肉罐头,两盒破了口的,破了口的奶砖。”

两个人急吼吼地越过师姐和希夷,把油纸包里的东西呈给二十七看,二十七检验过,从乾坤戒中取出两个小纸包抛过去,那两个一把抓住,头破血流地抢了一会儿,随即各自蹲了一个角落,旁若无人地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白色粉末,含在嘴里忘情地嚼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人昏昏欲仙,躺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纸包,枯槁得很有特色的两张脸上露出一样的满足。

二十七掀开油纸包。里面的牛肉罐头说是牛肉罐头,实际上打开后只剩浆糊一般发臭的黏液和肉丝,破了口的奶砖更是被铁锈和土灰扑满,灰扑扑一片。

但修魔者二十七好像在吃上央城三千晶币一桌的席面,把这些近乎垃圾一样的东西摆在面前,身姿挺拔,平静地捏起来放在嘴里咀嚼,全然没搭理旁边还有两个人。

“他们两个是为了毒-品跟随你的么?”

“两个败类中的败类罢了,都是瘾上来了什么都敢干的主,差点死在路边。”二十七还是慢条斯理地咀嚼,面上也没有露出一点不悦,哪怕那个牛肉罐头变质之后呛人的臭味已经把希夷扑到了师姐背后还捏着鼻子……狗狗的鼻子总是更敏感一些,师姐就可以忍受。

或许没什么东西比从命的屁更臭,师姐已经百毒不侵。

“这些年你一直吃这种东西?每周杀一个人,你吃人?生吃?”

“你问得太细了……一开始,这片废弃的厂区还是能挖出一些食物,但是时间越久,越没有东西吃。每周杀一个,是我定下的,我本打算一次杀光他们,可我不想让他们解脱,我想让他们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反省自己……呵呵,那些老人求我不要杀他们,但没有一个为出卖我们而道歉。”

他吞下一块看起来像绿藻的东西,最终还是被恶心到了,眉头一皱,却还是咽了下去。

师姐没有再说话,她无法对修魔者伸出友谊之手,也没法再生出一丝帮助凝霜城居民的想法,她只是走下去,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很快,但很沉重,心里喘不过气,又头痛欲裂。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烦躁不安,又不能在妖狐面前表现出来,一口气下到一楼,那只丑陋的长满肉瘤的独角兽被拴在一边,看见师姐,打了个响鼻,讨好似的蹭蹭她的手。

她受惊似的躲开了,皱着眉头步履不停。

希夷远远跟在她身后,她老跑着跟在师姐后面就像个小尾巴,她一飞就能到师姐旁边,所以也没着急,一步三晃,饶有兴味地看师姐什么时候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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