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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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智生可能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入这样的一种境地。

他死死的攥着拳头，身体轻微的颤抖着。右腿上传来麻木的痛感,但是他僵硬的一动不动，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死物。

耳边是一声一声清晰的“智生，爸爸爱你。”

如雷贯耳，如临深渊。

沈智生宁愿听到‘智生，我操.你妈’这样的话，这才该是他听了十几年的话语。他在大部分和沈志飞相处的时候，尽力把自己当成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盲人。

可是沈智生此时闭着眼睛,尽力把沈志飞的话当成一阵随风飘散的烟——他做不到。沈志飞的话直击他的耳膜,大脑心脏乃至神经末梢,都好像陷入了这恶心爱语的伏击中。像有无数的妖魔鬼怪在咆哮，在笑话他,说,看啊,这就是你,和你的爸爸,你的爸爸爱你,沈智生你懂吗？

——沈智生闭着眼睛，极力忍耐着恶心与不适。他失去了视觉，灵魂却仿佛飘出体内，蹲在桌子上，或者坐在地板上,或者贴着包间的墙壁,总之是以一种非常不体面且怪诞的姿势看着这一幕，周成茂、沈志飞以及贺山

周成茂把玩着香烟，似有似无的微笑挂在嘴边,周成茂观察着众人，他像是在做一个实验。他是这场语言治疗的促成者。

沈志飞的唾沫点子喷溅着，沈智生清楚，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管理不好自己的唾液，他似乎说“智生，爸爸爱你”，这句话说上了头，一声比一声音量高，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是他平时骂人一样兴致十足，有些唾沫点子甚至喷到了离他最近的贺山脸上。

而贺山，冷冷的审视着周成茂这位看戏者，和沈志飞这位施暴者。他不忍心去看沈智生的反应，但他感觉到了身边人的忍耐和僵硬，轻轻揽了揽沈智生的肩膀——沈智生像石化固定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

——沈智生闭着眼睛，但他却好像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闭嘴。”他听到贺山冷冷的警告沈志飞，他从未听过贺山这样危险的语气。

“你谁啊你！有你什么事！”沈志飞压根不憷，他连法律都挑战过，根本不害怕贺山的警告。沈志飞也不知道贺山是谁，他觉得可能是儿子的老板，或者儿子的朋友，或者儿子的姘头。他根本没把这人放在眼里，这人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就是现在殴打沈智生，也是爸爸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没有人可以指责他的不是，何况，他现在只是在说“智生，爸爸爱你。”

“智生，爸爸爱你。”

沈智生的鼻骨曾经被沈志飞踢裂过，他去医院缝了三针，至今鼻小柱的部位还能摸到凸起。

“智生，爸爸爱你。”

沈志飞最常对沈智生说的话，就是‘操.你妈’和‘死妈货’。

“智生，爸爸爱你。”

沈志飞直呼沈智生外婆的名字，外婆死在医院的那一晚，沈志飞开着一辆破车带着沈智生去了一条小巷子，那是一条非常昏暗的小巷子，沈志飞留沈智生一人在车上，自己进了一间闪着彩灯的店铺。沈智生一个人在车里坐了三个小时。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是个什么店铺。

“智生，爸爸爱你。”

沈志飞被抓进去时，沈智生才上小学六年级。他孤身一人，没有经济来源，学校甚至给他搞了一场捐款。

“智生，爸爸爱你。”

两年后沈志飞出来了，但是沈智生的负担并没有因此减轻。他整日无所事事的躺着，偷用沈智生攒下的钱去买劣质的白酒。还要辱骂沈智生为什么不给他做饭。

“智生，爸爸爱你。”

沈智生小时候学校门口贩卖一些染色的小鸡，他从来没有零花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沈志飞讨要零花钱，没有想到沈志飞居然真的给他了。

“智生，爸爸爱你。”

沈志飞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个高大帅气的男人，沈智生看过照片。只是后来，他的背驼了，身高直接矮了一大截，听说是因为走哪都背着小时候的沈智生。

“智生，爸爸爱你。”

沈智生上幼儿园的时候，沈志飞总是骑个自行车来接他。后来跟人借钱买了一辆摩托，为此他和他妈还撕心裂肺的打过一架。

“智生，爸爸爱你。”

沈志飞花钱大手大脚，有多少能花多少。这是他和沈智生他妈关系破裂的根源。他有一次花几百块钱给沈智生买了一辆玩具车，沈智生他妈知道了又哭又闹，最后被沈志飞打得离家出走了一阵子。

“智生，爸爸爱你。”沈志飞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句这话，他说的口干舌燥，都已经不理解这话到底有什么含义了，他机械的重复着，观察沈智生的反应。

沈智生早已在某一声的时候彻底崩溃，炙热的眼皮紧闭着，眼角溢出眼泪，眼泪也是滚烫的。他的思绪已经被全部打乱，甚至不在乎被旁人看到自己哭泣。他从来不知道我爱你这三个字，如此的灼人滚烫，如此的锋利。让人感到不适与恶心。像通红的烙铁，像粗钝的匝刀。

他的脸庞痛苦的扭曲了，手中死死攥着的手机被他发泄似的狠狠砸出去，发出一声巨大的哐当。

“智生，爸爸爱你。”

在沈志飞持续性的攻势中，沈智生终于受不了了，他身体内紧绷的一根弦断掉了，他不想独自立在着满是沈志飞气息的空间里，接受周围人的目光，不论那目光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空气和目光，都令他感到不适且反感。

他终于睁开红肿的眼睛，探寻着贺山，僵硬麻木的手臂抱住贺山的脖子，他钻进贺山怀里，又闻到了贺山身上淡淡的味道，似乎是绿色植物或者树木的清新气味。沈智生把脑袋埋进贺山的胸膛里，获得了片刻短暂的安宁，他想嚎啕大哭，声音都溢出喉咙，却因着最后一点自尊，生生的压抑下去，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贺山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听着沈志飞的‘我爱你’，觉得十分荒唐，他站在沈智生的角度，站在沈智生男朋友的角度，都无法忍受这人的‘我爱你’，贺山此时可以理解沈智生的复杂心情，他与沈智生同仇敌忾。贺山甚至感到了他隐秘的内心世界，沈智生潜意识是想和解的，所以他才会留下听这一场荒谬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