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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些骨折,却未伤到根本。此方可以寻村里郎中一问,看看是否得宜。好生调理数月,应当不至落下病根。”……

出门路上,白妗问他,为何要出手相助。

于他们而言,那客栈的伙计只是陌路,今后未必再见。

即使出手助他,也难以得到什么回报。

姜与倦温声道:“他年纪还很轻,独自在此做活,想是很早便离了父母膝下…天下间,小民不易。”

叹口气,接着说,“经此一遭,他也该知道,与人交浅言深,实则是处事的忌讳。对世上的一些人,点到即可,或者沉默以待,不必多言。”

“这些话,你为何不当面同他说?”

“诚如方才所说,”姜与倦笑暼她一眼,步伐缓慢而从容,“既然交浅,何必多言。”

白妗驻足,凝望他的背影。

夕阳西下,孤木参天,光影在地面斑驳。

他立在这无边晚霞之中,麻衣草鞋,却远胜华裳,自有清晕。

竟让她觉得,同他,同这个大昭的太子殿下,在皇宫的那些日子,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想起他说“小民不易”,目光中凝聚着的暗芒,是她难以理解的沉重。又一下从幻梦剥离,失重感猝然消失。

她回归到了现实。

姜与倦正凝视着一棵树的树干,这是他们来时,那些老翁围靠的大树。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树干上边的刻痕。

青色的树皮被人为剥落,上边绘出凌乱的图案,鲜红夺目,如血泪交错。

白妗走到他身边,也细细打量起来,惊讶在眼中一闪而逝:

“垂花兰?”

是的,这是一株垂花兰。

墨色的线条勾勒出花、叶、茎,轮廓隐约。

而兰花旁边,描摹着弯曲的红色粗线。树干特有的纹理分布其上,如同鳞片一般,在兰花身边盘踞…竟然像一条蛇?

蛇头略呈三角形,用墨点出竖瞳,显出狰狞的厉色。却并不朝向兰花,而是向外伸着,如同在守护着这朵兰花。

…这是一个图腾。

白妗牙根发酸,垂花兰,师父的那把伞上,便绘制着这种花。

而蛇绕兰花的图案,她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姜与倦却是第一次见,指腹下粗糙的触感,还有这形状古怪的图案,都令他心头涌上诡异。

“我…不确定。”她的步子挪动一下,忽然发觉,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

再踩了踩,确定下面也许掩埋着什么,她当机立断地蹲下身,用石块将土刨开,很快,石块的边角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等到完全刨开来,姜与倦目光微凝。不大不小的土坑之中,躺着一个木人。

用赤中发黑的布料,在身上做了一件衣裳,金边环绕,形成环绕禁锢。

大昭以赤为尊。

而这样的镶金赤色,仅有帝王能穿。

这还不算什么,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在木人的胸腹之处,插满了牛毛粗细的钢针!

……

一个小小的村庄,竟然出现咒诅皇帝的偶人,更加巧合的是,这样一个偶人,竟然被皇帝的亲子所见。

白妗已不大想看姜与倦的脸色。他从土里拿起了这个木人,阴晴不定地看了片刻,手指紧捏,拳头大小的木块,竟然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的神色,似乎恨不得把当时那些老翁全都捉来,挫骨扬灰。

可,最令人倍感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荒野村落,几个平凡小民,怎会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聚集进行巫祝之术,诅咒的还是大昭皇帝?

难道此处没有村官,进行管辖处置么?

她想到此处,姜与倦自然也想到了。

脸色阴云密布,决定趁夜,去造访一下治辖这座村庄的官吏。

大昭以二十五家为里,八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里中的长官,即里正。一般居住在村子最南,有私人的院落。

然而,等他们到访,却发现整间院子空空如也。进了屋内,却不见搬走的痕迹,桌上放置有凉透的茶水。

主人像是个雅致文士,在角落里养了几盆文竹,枝叶细美,青翠欲滴。

转到里间,又见被褥整洁,靴子还在床边整整齐齐地放着。

不像外出。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惊异。

“此处不宜久留,妗妗,我们先回客栈。”姜与倦握住她的手,道。

出了院落,此时夜幕降临,无月的漆黑夜空中,只有星子零散。

通往田垄的道路之上,一抹人影缘路边缓行,脊背佝偻,是个年迈的老妪。

姜与倦沉吟片刻,走上前去,礼貌地作了一揖道:

“老人家,容某向您垂询。您可知村里的里正现在何处?”

白妗在他背后,目光放到了老妪身上。

她穿着一身黑衣黑裤,甚至用黑布包裹了头脸。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篓子,半边肩膀塌了下去。

听见问话,转过被黑纱遮住大半的脸来,死鱼一般的眼珠动了动。

她打量着青年,好似在确定有没有恶意。

许久,拉下覆面的黑纱,唇角咧出一个笑容,倒是慈祥和蔼:

“不知二位寻吾儿有何要事?”

这老妪竟是里正的母亲?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一股奇怪的气味传了过来。泥土的腥气,还有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臭气。白妗皱了皱眉。

姜与倦道,“实不相瞒,某有事相询。方才寻至里正家中,见屋室敞开,以为有所不测,便唐突闯入,却见空无一人。

竟不知是何缘故?还请老人家告知,令郎如今身在何处?”

老妪笑道:“郎君多虑了,实则是邻村有满月酒席,吾儿今晨便出门吃酒去了。那办酒的主人是吾儿好友,每每共饮,总是不醉不休,大约今日也贪杯了,兴许晚间便回。”

他们说着话,白妗却默默打量起老妪臂间的篓子,上面用一块黑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篓子旁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色的泥腥。

她便伸手一指,冲老妪发问:

“这里边是什么?”

老妪一愣,看看白妗,嘴角笑意却不变。

将篓子轻放在地,一只干枯的手,将黑布揭了开来。

一股芳香沁人心脾,只见篓子中泥迹斑驳,装满了花草,杂乱无序地叠着。

却有一株兰花,郑重地摆放其上。

白妗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垂花兰…

她还没反应过来,老妪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面,深深地伏倒。瘦小的身子裹在黑布之下,竟似颤抖。

二人都微吓,这是做甚?

空中却由远及近,飘来一串铃音。

这铃声,像极了寺院悬于塔檐殿角的“铁马”,风吹玉振,宝铎和鸣。

于这浓墨一般死寂的夜色中响起,却是万分突兀,一抹说不出的诡异,令人心底发凉。

待白妗反应过来,已是被青年带着,双双转到树后。她攀着姜与倦的肩膀,附耳低声:

“有古怪。”

“那个老人有古怪,她的篓子里不是花草。”

她挎着篓子的肩膀倾斜得厉害,好似沉重,若篓子里面是花草,则光是重量就不对。

另,若是摘花贴补家用,为何一些无用的杂草,也一并取来?摆放的位置也不对,更像随意铺陈,在遮掩着什么。

很快,白妗便住了口。

因为她闻到一股极浓郁的药香。

靠在姜与倦的胸口,与他一齐往树外去望:

十步以外的田垄之上,行过一顶轿子。

那是一顶细竹所制的辇轿,两边垂着鲜红色的纱布,除此之外十分的简陋。

抬轿的人影纤细,腰肢窈窕,竟是四个女子,皆披散着长长的黑发,脸戴面纱,身着白裙。

还有一个打头走在最前,手中握着铃铎,行过之处,铃音清脆。

那股浓郁的药香,便是从轿子里边传来。

隔着朦胧的红纱,能看见一个人坐在其中。那人倚着靠背,双手拢在袖中,身形既不过分纤细,也不过分挺拔,竟是不辨男女。

四名白衣少女,抬着那顶鲜红色的轿子,就这么行过小路,慢慢地,消失于尽头的密林之中。

林子幽诡,深不可测,此时正腾起淡薄的雾气,如同将轿子整个儿吞噬进去了一般。

联想方才的景象,竟像狐妖现世。

白妗回过神,才发觉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难以言喻的恐怖。

那老妪还在跪着,半天也不起身。

白妗走到她的跟前,老妪这才将脸抬起,目光有些呆滞。

“你在跪谁?”

这老妪却像是惊惧到了极点,口里念念有词,不肯答白妗的话。

白妗蹲下身来,要去碰她的篓子:

“你采这花草做甚?”

老妪猛地清醒,用力将她的手背打开。疼痛使得白妗缩回了手,姜与倦在她身边蹲下,揉了揉白妗发红的手背。

他盯着老妪,神色逐渐凝重:

“老人家,村里最近可是有什么重大的节日?”

老妪想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

“月祭。”

她喃喃地说:“十日以后,有月祭…”

姜与倦默了片刻,轻声问:“老人家,烦请告知,今年是几年?”

老妪捡拾着地上的草蔓,将黑布重新盖在篓子上。她看了眼姜与倦,有点茫然地回答:

“今年…是景和十一年。”

姜与倦眸光顿沉。

今年,分明是大昭的宣和十一年。

而景和…乃是太行年间的年号。

作者有话要说:全书最大boss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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