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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君璃心愿既已达成,自是十分欢喜,以致一夜好睡,次日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因她如今正处于“伤心兼害怕”状态,自然也不用去正院给杨氏请安,当然杨氏也未必就愿意看见她,于是一整日都未出门,只窝在房间里,或看看书,或与谈妈妈晴雪说说话,或想想客栈盖好后该怎么装修,十分清闲。

只可惜君璃的清闲只持续到了傍晚,就有杨氏使人来请,“大舅太太上门请罪来了,夫人请大小姐即刻过去一趟!”

君璃早料到杨家不日便会登门“负荆请罪”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由暗自撇嘴,看来杨氏这个姑奶奶在杨家还是蛮有影响力的嘛,竟能这么快便使得娘家嫂子亲自登门请罪,不过那杨大太太明显与杨氏不合,又怎么会愿意自个儿把脸送上门来叫她这个她明显看不起的人踩踏?再一点,此番之事已不仅仅只是内宅的事了,已经上升到两个家族之间矛盾的程度了,杨家却只派了杨大太太来,就算彼此都知道只是做戏,也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带着这些疑问,君璃扶了晴雪,也不盛装,只苍白着脸红肿着眼,弱柳扶风般与来人一道去了正院。

果然就见一身白色立领中衣配雪青色绣银凤纹绉绸褙子,头上也只戴了一支素银点翠凤钗,看起来明显比昨日憔悴不少的杨大太太已在那里,正红着眼圈与上首的君伯恭并杨氏说话,“……终究是我们老爷心爱的儿子,谁曾想他竟会这般傻?我们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当即便咳了血,这会子已是卧床不起,不然也不会只派妾身只身走这一遭了!”

瞧得君璃进来,杨大太太忙起身上前几步拉了她的手,强笑着说道:“好孩子,昨儿个实在委屈你了,你舅舅本来要亲自登门向姑老爷和你赔罪的,奈何实在起不来床,说不得只能派了我来,还求你大人大量,就不要再计较昨日之事了罢?”

君璃对杨大太太全无好感,先不着痕迹抽回了自己的手,方淡笑道:“杨大太太这话实在太过折杀我了,我委实担当不起!”

听君璃竟连一声“大舅母”都欠奉,而是直呼自己为“杨大太太”,再一想起昨日被她当众泼茶之事,杨大太太新仇勾起旧恨,心里登时无名火起,只恨不能即刻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什么叫做“上下尊卑”!

奈何如今形势比人强,她可没忘记临来前杨老太太的吩咐‘虽说你为杨家生了儿子,也为老太爷守了三年孝,杨家休你不得,但要送你去庵堂为阖家祈个十年八年的福,想来旁人也不会说什么!你今日若差使办好了,自然还是我杨家风光无限的当家大太太,若是办砸了,你也不必回来了,直接去庵堂即可!’

最重要的是,她恨了这么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死了,她以后再不必担心那个下流种子会威胁到她儿子们的地位,分去本就该属于她儿子们的家产,她心里高兴,相较之下,在君家这边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这般一想,杨大太太心里好受多了,因又打起笑脸,继续向君璃道:“你怎么担当不起?原是你受了委屈,原是我们家的人做错了事,那个下流种子便是跪下与你叩三个响头,也是你该受的,你如何就担当不起了?只可惜,只可惜那个下流种子竟于昨儿个夜里畏罪自杀了,不然这会子我就真押了他来给你磕头赔罪了……”

“畏罪自杀?”一席话,说得君璃傻了眼,杨继昌那个登徒子竟死了,这怎么可能?他昨天明明看起来态度就还很强硬,所以才会在大杨氏和杨氏想推他出来当替罪羊时,毫不犹豫便揭出了此事乃二人指使他所为,这样一个明显很爱惜自己生命的混不吝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会去玩儿那劳什子的‘畏罪自杀’?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君璃正震惊之际,上首杨氏已一脸伤感的说道:“说来继昌那孩子也真是傻,他此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的确生气,可就是再生气,咱们也没谁想过要让他去死啊,至多不过打他一顿,关他一阵,待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改好了以后,自然便会放他出来,大家也还是至亲骨肉,又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他竟傻到自寻短见,走上了绝路,叫你外祖母和大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简直就是不孝至极!偏生事情终究是因咱们家而起,若咱们的态度一早不那么强硬,指不定他就不会走上绝路了,我这心里,真是好生难受……”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再说不下去。

与杨大太太一样,杨氏今日也穿得十分素淡,不过一身藕荷色衣裳,梳了个极简单的发髻,发间也只点缀了两支翡翠簪子罢了,衬得一张脸越发的苍白,一双眼睛越发的红肿,此时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方又看向君璃哽声道:“我知道昨日之事让大小姐受了好大的委屈,便是我这个做姑母的,也因被他反咬一口,几乎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可终究人命关天死者为大,他都已因此而赔上性命了,你外祖母与大舅舅也因此而双双卧床不起了,大小姐大人大量,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若就别再计较此事了罢?”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君璃仍恍恍惚惚的有些回不了神,这才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这是真来到古代了,没有人权,没有自由,甚至连生命保障都没有!

是,她是讨厌杨继昌,但她从没想过要让他死啊,她之所以不依不饶,只是为了想借此机会让君珏回京而已,她真没想过要让他死啊!便是此番之事的真正始作俑者杨氏与大杨氏,还有帮凶君老头儿,她比之杨继昌更讨厌一百倍的人,她充其量也只是在心里过干瘾时想过要气死他们而已,并没想过真要他们死,——可现在,杨大太太与杨氏却告诉她,杨继昌昨儿个夜里“畏罪自杀”了,就算不是她杀的,多少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叫她以后要如何自处?

君璃忽然前所未有的后悔,早知道她昨日就不该那样不依不饶的,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不是杀死一只鸡或是捏死一只蚂蚁般根本让人产生不了任何负罪感!

见君璃只说了方才‘畏罪自杀’四个字后,便一脸木然的不说话,杨氏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只得又道:“敢是大小姐还不满意?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继昌都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了,大小姐难道还要亲自去鞭尸,才满意不成?”

杨氏说到最后,到底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不满与嘲讽来,小贱人都已经占尽便宜了,还想怎么样?难道还真想借此机会扳倒她不成?小贱人未免欺人太甚,真当她是吃素的不成!

念头闪过,耳边已传来君璃淡淡的声音:“杨少爷都因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了,我若再小肚鸡肠的计较此番之事,成什么人了?我有点不舒服,且先回房了!”说完屈膝福了一福,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后。

余下杨氏与杨大太太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事情竟这么简单便成了,她们原本还以为自己多多少少都要很费一番口舌呢!

惟有自君璃进来后,便一直未发一语的君伯恭约莫看明白她这是心软了,不由暗自哂笑,看那丫头那副油盐不进,不依不饶的样子,还以为她多厉害呢,敢情只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根本不足为惧,看来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应该比想象得要容易得多!

回流云轩的路上,君璃一直走得很快,开始还是用走的,渐渐便开始跑了起来,直把自己跑得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到底撑不住在流云轩前不远处,一个趔趄跌倒在了地上。

唬得后面也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晴雪忙三步并作两步撵上来,一边扶她,一边急道:“小姐,您没事儿罢?奴婢瞧您方才脸色便不大好,敢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叫人请大夫去……”话没说完,急急便要叫人去。

“回来!”却被君璃出声给唤住,有气无力道:“我没事儿,不过一时跑急了有些发晕罢了,不必请大夫了!”

晴雪却明显不信,“可您的脸色这么难看,一定是有哪里不舒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稳妥些!”

君璃无力的摇头:“我真没事儿,我只是……”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我只是,我只是方才听了杨大太太和夫人说,说那个登……说那位杨少爷竟于昨夜畏罪自杀的消息后,心里一时间有些难受罢了……毕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原来是这样!”晴雪闻言,不由松了一口长气,随即却皱起了眉头,道:“那种人,死了也就死了,况就连他的父母家人都不为他难受,小姐何苦为他难受,难道是小姐害死他的不成?”

君璃不知道该怎么跟晴雪描述自己的心情,现代社会人人生命平等,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这一说法显然不适用于古代,她只能胡乱应了一句她以前拍戏时经常会用到的矫情台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不是我步步紧逼……”

晴雪却仍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小姐这是什么话,此番之事,您原是受害者,您的委屈都没地儿说了,还顾得上替那个登徒子难受呢?况此事归根结底全是他们姓杨的闹出来的,那个登徒子之所谓‘畏罪自杀’,只怕也与杨家他的一众长辈们脱不了干系!方才小姐您也看见了,大舅太太与夫人虽说看起来很伤悲,但其实并不是真的伤悲,您据此就可知杨家其他人的态度了,他们身为那个登徒子的骨肉血亲都不为他难受,都下得去这个狠手,小姐有什么好难受的?”

“你也觉得这个所谓的‘畏罪自杀’有问题?”君璃仍有些怔忡。

晴雪一挑眉,“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吗?那个登徒子若真有牺牲自己,保全家人的想法,昨儿个他就不会当着老爷和小姐的面儿,说都是姨夫人和夫人指使的他了,显然他不想死!可已到了这个地步,他若不死,事情又怎么圆得过去?小姐这里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那个登徒子可不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毕竟是在大宅门里待了多年的人,就算以前因着前君璃的寂静无声,连带晴雪也跟着几近隐形人,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是以这其中的关窍,晴雪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其实晴雪说的君璃何尝没想到?早在她方一听杨大太太说出杨继昌已于昨儿个夜里‘畏罪自杀’之语的同时,她已明白杨继昌之死,必是杨家众长辈下的手,至少也是默许的了,她只是想到若不是自己步步紧逼,也许就不会逼得杨氏等人狗急跳墙,杨继昌也许就不用死了,心里难受所以才钻了牛角尖。

耳边又传来晴雪的声音:“那个登徒子是罪不至死,可他也并非全然无辜,若不是他一开始便居心叵测,牛不喝水,难道夫人还能强摁头不成?您看他一口咬定您就是跟他……那个时,是何等的可恶,那时候他怎么不想着小姐您是无辜的,照样步步紧逼,逼得您几无招架之力?也是万幸您当年来不及跟那姓汪的圆房,不然今日您要如何转败为胜?岂不是已被他们算计了去,连哭都找不到地儿哭去?所以小姐,您真的不必自责,也不必难受,那个登徒子原是咎由自取,他若要怪,也该怪自己的所谓‘亲人’们无情,与小姐何干?”

的确,若不是前君璃当年来不及跟汪渣男圆房,后者便奉旨出征了,杨氏她们这会子的的确确已经得逞了,她也的的确确连哭的地儿都找不到!

这般一想,君璃心里好受了不少,因向晴雪自嘲一笑,道:“是我钻牛角尖了,也就是我运气好,当年未来得及与姓汪的圆房,不然今日可不就真叫她们算计了去?到时候管我是生是死,除了珏弟、谈妈妈和你,可没有谁会为我自责难受!”

说完又不由有些讪讪然,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圣母起来?不就是死了个登徒子嘛,且还不是自己害死的,连那害死他的他的所谓“亲人”们都不自责难受了,她自责难受个什么劲儿?她自己都是受害者呢!

不过杨氏姐妹及杨家人的狠毒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她原本还以为,杨家人至多将一切都推到杨继昌身上,然后再将其远远送走或是逐出家门,只要大面上将此次之事圆过去也就罢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直接要了杨继昌的命,——也是,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可靠的,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真真正正的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也就难怪杨家人会如此行事了,对上这般狠毒的杨氏,她和君珏以后都得越发加倍小心才是。

这边厢君璃正与晴雪小声说着话儿,正院那边杨氏送走杨大太太,又送君伯恭去了衙门后,也屏退了满屋子的人,正与荣妈妈说悄悄话:“……大哥此番只怕是真恨上我和姐姐,指不定连娘也一并恨上了!”

荣妈妈不好说杨大老爷的不是,只得道:“夫人与姨夫人可是大舅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老太太更是大舅老爷的亲娘,难道在大舅老爷心目中,还及不上一个外室生的庶子不成?大舅老爷只是一时间有些想不开罢了,等想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说得杨氏冷笑起来,“你也不必为他粉饰太平,经过此番之事,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心目中,我和姐姐再连上母亲,甚至连上大嫂子并几位侄儿侄女,也未必抵得过那个下流种子的地位,不然他何至于一听说了那个下流种子的死讯,便咳了血,还扬言让我和姐姐一辈子都不必再回去,当他从来没有过我们这两个妹妹?”

原来大杨氏昨儿个离了君府后,并未再亲自回去杨家,而是只使了她的贴身妈妈回去问杨老太太:“……是保您两个亲生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尊荣,还是保您庶出的孙儿?若是保庶出的孙儿,那就等着您两个女儿被休回家,您的外孙外孙女们都沦为下堂妇之子,以后再无翻身之日;若是保亲生女儿,那就尽快让庶出的孙儿‘畏罪自杀’!”

这样的事情大杨氏自然不会亲自出面,杨家虽远远及不上宁平侯府显赫,但终归是她的娘家,终归是她最有力的靠山,她可不愿直接得罪杨大老爷这个长兄,所以才选择让杨老太太出面,想着杨老太太终究是杨大老爷的亲生母亲,就算杨老太太真杀了杨继昌,碍于孝道,杨大老爷也不敢拿杨老太太怎么样,除非他敢忤逆!

杨老太太虽只是个内宅妇人,也是个心肠硬正颇有手段的,两个她向来引以为傲的亲生女儿与一个她恨之入骨的外室生的庶孙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又怎会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当即便找借口将杨大老爷给支出去,再使自己的贴身妈妈去了杨继昌的房间一趟,不到一个时辰,便传来了杨继昌的死讯。

杨大老爷回来听说了儿子的死讯后,他又不是个蠢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气得咳了血,虽不敢发作杨老太太,却将杨老太太屋里的东西打砸了不少,又让杨老太太转告杨氏与大杨氏,让二人一辈子都不必再回杨家,就当他从没有过这两个妹妹;还拒绝去君府向君伯恭负荆请罪,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侍妾一道喝了个酩酊大醉,这也是之前为何会是杨大太太上门请罪的原因。

“大舅老爷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罢了,他心里其实还是很看重夫人与姨夫人两位妹妹的……”荣妈妈虽也满心对杨大老爷的不以为然,但见杨氏生气,她便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嗤——”杨氏却是嗤笑出声,“什么看重不看重的,我还不明白吗?这年头,夫君靠不住,兄长靠不住,只有自己才靠得住!罢了,他看重不看重我和姐姐也无所谓了,横竖大侄儿都已娶妻生子,也该挑起长房长孙的担子了,大嫂子虽有些小家子气,管家理事倒也不差,大哥若要怨娘和我们姐妹,就让他怨去便是,横竖他以后又不当家了!”

这也是大杨氏的意思,直接让杨大老爷以后都“病体缠绵,不便见人”,家里大小事宜都让其长子杨继本以长房长子的身份出面,也省得杨大老爷真以为离了他,她们姐妹便没娘家人撑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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