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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的探望频繁起来。临洮府至玄都有千里之遥,有时,他会日夜兼程地赶来,小住两日,小心翼翼地陪她散散步,说说话。之前,她根本不信任父亲,几乎对他不屑一顾,可慢慢发现,原来这个心狠手辣的盟主也有不为人所见的一面。二人常会在落英崖顶的水潭边并肩而坐,父亲有时话很多,絮絮叨叨地向她倾诉或远或近的烦恼无奈,有时则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水潭里的倒影,听她吹几支小曲。鹰骨笛子是父亲送的,听说母亲生前吹得一手好笛,父亲无意中得到这支稀有的鹰骨笛,还未来得及送给母亲,她便与世长辞。听姨母说,母亲温柔娴雅,精通中原音律,会吹奏古曲。
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一定和姨母迥然不同。从小姨母对她就很严厉,行走坐卧,稍稍散漫肆意便即刻指正,连笑也不能大声。后来兴许习惯了,便不再讨厌她的严肃刻板,反而有些同情起她来。姨母早年丧夫失子,即使当初来玄都的主意多半出于她的私心,但对于一个孤身无依的女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好多次在姨母帮她梳头的时候,她偷偷地从镜子里看见,姨母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的淡淡温情。
十五岁那年,为庆贺她的成人之礼,父亲送来许多贵重礼物。真正的生日是在冰雪封山的元月,所以这场隆重的家宴一直待到夏季才举行。记得那天姨母为她梳着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而她则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叠放在桌上的那套柔若轻云,艳若朝霞的红色衣裙。从小一直和师兄弟们穿得差不多,从未想过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衣服。打扮好之后,她在镜子前转着圈儿,姨母忽然说,母亲当年高兴时的神态和她如今像极了。
闻言心念一动,也许在父亲的眼里,她已不知不觉地成了另一个人。小时候隐约听见下人嚼舌根说,当年夫人去世时,盟主很是厌恶襁褓中的她,怨恨她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于是将她远远送走,不闻不问。原来长大的自己竟十分地像当年的母亲,难怪有时父亲默默凝视她的时候,目光好似穿过她而聚集在她身后的虚无之中,可那眼神却又眷恋深切,惹人怜惜。
父亲近年略显老态,或许从前做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任是心如铁石也耐不过岁月侵蚀。曾听他说过,有些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如今方觉,荣耀权利皆是虚名,转眼成空。可一朝踏上了这条路,便无法回头。人前号令群雄,人后却寝食皆疲,常忧患满腹不可终日。不知为何,看着父亲这般,她似乎觉得自己忽然长大,而父亲背后的一切竟要落在她的肩上一般。
倒是祁先生,真是个聪明人。大事不出头,事了拂衣去。人各有志,祁先生偏就是个看得开的,甘居人后,到时便可抽身,换作父亲定是万般不愿的。而她自己呢?只知有所担当,却从不知有何所求,想来甚是不明白。
闭目而思,早已神游天外,连船外天色骤变都未曾察觉。
忽然一阵爽风,吹得半卷的竹帘直打窗框,高夜掀帘而入道:“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恒雨还睁眼,探身朝窗外望去,天色黄暗,低云垂野,灰白的江水随风起浪,船也阵阵颠簸起来。眼看凉风渐急,似有大雨将至。
老艄公道:“姑娘,要有雷雨来了,前面就是江口渡,须去避避雨,恐怕要明早才能走。”
恒雨还道:“不要紧。你熟知这里,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原来这江口渡是枝江县外一处大集,由于此地江宽水平,又地处荆州府和夷陵州中段,来往两地的商客船多在此地稍作停留,打尖或住店。本地也有很多渡船来往坐落在长江南北的枝江与松滋二县,江边集镇上有饭馆茶肆挤挤挨挨地连成一条小街,亦有许多流动摊贩,兜售花生瓜子蜜饯等各色小食。今日更是热闹,好多船只前来避雨,码头边桅杆林立,人声嘈杂。
刚靠岸,头顶上雷声隆隆,片刻过后,大雨倾盆而至。
雨势迅猛,一时里水天一色,帘外的雨水如珠串般凌乱直坠,把人的视线全都挡住了。闷热的暑气经雨一浇,顷刻散尽,水气扑面,凉爽宜人。船家老太在码头小贩那里买来些鲜果,恒雨还和高夜二人对坐窗前闲聊,一面剥莲蓬,一面模糊地观望旁边船上的各色人等。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渐晚,雨倒是收住了,江天一色澄练如洗,好令人舒畅。船家老太进来问道:“二位晚上想吃些什么?”
恒雨还朝外看看,道:“在船上坐了一天,倒想出去走走。小高,不如我们到集上去吃饭,也不用麻烦船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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