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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瞠圆了眼,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林如海,这话当真是爹爹说的,不是她听错了?只是,当对上那双平和沉稳的眸子,黛玉只觉从未有过的深重寒意袭上心头,让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眸底的泪也似凝结了一般,蓄在眼眶里欲落不落,怔怔地唤了声“爹爹”,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林如海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叹了口气,道:“早些歇着,明日,往后,仔细着些身子。”贾敏既不愿回贾府,宁愿死也不愿回,他便遂了她的意,至于旁的,林如海摇摇头,不愿再多想分毫。

“不,不要!”黛玉猛地警醒过来,满心再顾不得旁的,只知道濒死的娘亲在等着见最后一面,她不能叫娘亲含恨而终,用力地从林如海怀里挣脱出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碎石路面上,似是感受不到膝盖的痛楚,直直地跪挺在那,“爹爹,玉儿求求您,走一遭吧,就让娘亲安安心心,安心地走吧。”

林如海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跪求哭诉的,是他娇宠着长大的女儿,是他不舍得委屈了的女儿,可眼下,却……罢了,罢了,林如海仰天长叹一声,颓然道:“起罢,为父应允你便是。”就当全了黛玉的一片孝心吧。

黛玉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小手用力地抓住他的衣摆,仰着小脸,目光在他脸上急急地搜寻,反复确认道:“爹爹愿意去了?当真如此?您不是在糊弄玉儿?”

林如海苦笑着应了一声,伸手扶起她的身子,弯腰替她揉了揉膝盖,叹道:“往后,可莫要再如此了。”

黛玉连连应是,心知贾敏拖延不得多久,便心急如焚地拉着林如海往正院赶。林如海顺着她的心意抬步走着,心里却是复杂难耐,夫妻形同陌路,还有何可见的?只是,这般漠然的心情,当走进院落,听到屋里压抑不住的泣声时,却化作了茫然与空洞。

“老爷,小姐,太太……太太已经去了。”

“娘,娘……”呆怔了好一会,黛玉忽然用力地挣脱了林如海的大掌,飞似的往里屋冲去,嘴里急急地哭道,“娘,您等等玉儿哪,玉儿回来了,玉儿带着爹爹一道回来看您了,您怎么就,就不再多等一会?娘,您快再睁开眼看看玉儿,看看我哪……”

林如海站在原地,木然地望着剧烈晃动的帘栊,听着黛玉泣血般的哀嚎,还有下人们隐隐的哀哭,他却不知该如何作为,面容僵硬得挤不出一丝表情来。虽说此事心中早有成算,甚至隐隐有些拨数时日之感,可真的出在跟前,他却再没旁的心情,心头沉沉的,说不出的滋味。

屋里的女人,是他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二十余载的发妻,有过夫唱妇随的美好,也有过夫妻离心的惨淡,有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恩,也有过识人不清红粉骷髅的嫉恨,然眼下,却都随着这声声哀悼在风中飘散。

天意弄人。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竟只浮现出这样一句话来,不欲见而不得不往之,亟盼归而抱憾曲终散,没想到,黛玉和自己,她阖眼时却一个都不曾见到,当他们赶制门外时,听到的却只是一句“去了”,除了天意如此,林如海再想不出旁的,不由苦笑出声,他和贾敏落得今时今日,亦分不清究竟谁是谁的劫数了。

“老爷,太太临终前有几句话,吩咐老奴务必要说与老爷听。”不知何时,李嬷嬷已从里屋出来,规矩严谨地走到近前,向林如海深深行了个大礼,面色木讷,如照本宣科般平静地复述道,“太太说,您可以怨她的手段,怪她的隐瞒,但您却不能不承认她待您的情意。若非有情,以太太的治家之能,得您一份敬重又有何难?您要的是内宅安宁,可太太要的,却是您的心哪。”说到这,李嬷嬷忽然抬起头,直视林如海的眼,含泪道,“老爷,您可曾看到,无数个夜里,太太空坐在屋里,从天黑等您到天明?您可曾听到,太太一宿一宿彻夜难眠,无助惶然落泪的泣声?您可曾明白,太太为了您常年用药生生熬坏了身子?您只看到太太伤了您,可您却从未看到,太太的伤心比您重千万分。”

李嬷嬷说得不疾不徐,连语调也是无悲无喜的,一句一句的问,却用陈诉的口吻道出,竟叫人不忍卒闻。

林如海沉默地听着,不置一词,也不知该做何言语。逝者已矣,那些过往,他已不想深究,更不愿多提,只在末了淡淡地问一句:“她可还有旁的话留下?”

李嬷嬷心中一凛,贾敏阖眼前的一幕不由重现在脑海里,犹记得她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光,和那一声说不出是怨还是悔的叹息:“他,不会来了。”

自黛玉离开,贾敏便痴痴地望着窗外,凝神倾听着每一个轻响,二十年的朝朝暮暮,她早已能从无数纷繁错杂中清晰地区别出林如海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衣香,他的脚步,甚至还能从他轻轻抬起的手,迈开的脚,便感受到他的情绪,是喜还是怒,是得意还是失意可是,屋外静悄悄的,连树上的蝉鸣也将息了,静谧如死水一般,也许,往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她的世界里便只有这样的死寂沉沦,再没有可盼可等可怨可恨的那个人。

“老爷,可回来了?”

“可是老爷来了?”

李嬷嬷在榻前死死咬住唇,不叫眼泪流下来,嘴角颤抖着,答道:“太太放心,老爷很快就过来了。小姐,一定会带老爷回来见您的。”只是,随着时间一刻一刻流逝,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阴沉,李嬷嬷的心也跟着坠了下来,寒了下来。

“会么,他还愿再见我?”贾敏微微往前探了些身子,眼底噙着微薄的期冀,脆弱得好像只需一个否定,就会荒芜了整片世界,好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只执着这浅浅的一个对视,无助的像个孩子一般,叫李嬷嬷心里越发堵得慌了,强忍着眼泪不住地点头:“怎么会?老爷心里最是着紧太太的,怎会舍得不来?”心里却不停地祷告着,老天爷,您行行好,让老爷赶紧回来,也好让太太安心地去。

“他还在意我?”贾敏视线已有些模糊,只看到榻前依稀有人影晃动,费力地睁大眼,想看得清楚些,头却越来越昏沉,嘴里喃喃地唤着,“老爷,老爷……”可惜,却未能听见那熟悉进骨子里的嗓音,幽幽地叹道,“您说过,要给我一个家,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您明明答应过,答应过的……”

李嬷嬷死死捂住嘴,不叫自己哭出声来,扭头往屋外张望着,庭前的石榴花似被雨打风吹过,凋零得厉害,青涩的果子却还未到累累丰收的日子,一眼瞧去,只觉绿得深沉,浓重得压在心上,却是极盛后的萧瑟,而那条承载着无尽期望和美好的通道,却仍是空荡荡的,连一片落叶也无。

小姐,您倒是快些哪,若不然,太太怕是等不及了。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却仍温声地劝慰贾敏“快了”“在路上了”“再等一等就好”。

贾敏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望着,眸中的光亮却一点一点淡了,忽的,似是喉间一噎,无力喘咳出那窒息的堵物,咳得整张脸都潮红如晚霞,艳丽得比最盛的石榴花都美,然目光却越发涣散了,嘴里絮絮地道:“玉儿,我的玉儿,玉儿去哪了?”

“我这就去找小姐回来,这就去……”李嬷嬷急急地应道,心想若是见不着老爷能有小姐陪着最后一程也是好的,扭头就往外跑,跑出几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整张脸都白了,猛地扭过头来,却见贾敏竟抬起了手,颤抖着,想要去抓住什么,却终是无力地落空了:“老爷,玉儿,憾甚,憾甚……”

那一刻,李嬷嬷只觉得整个天都坍塌了,无心理会她最后的“憾甚”究竟指的是什么,只颤抖地理了下衣襟,直挺挺地跪下来,重重地叩首在地:“太太,走了。”

将漫天思绪收拢至心底最深处,李嬷嬷低垂着首,答道:“太太还请老爷往后能善待小姐,旁的,便再无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亲提出,不想让贾敏死得这么快,可是灯花反复考虑过,贾敏本来就是这一年走的,也没可能女主想法子想给她续个命,然后再让她苦熬着虐一虐,这节奏,好像也不大对滴。

所以,还是顺其自然地死掉算了,不过死时的凄清却真的是,身边只有个李嬷嬷,连黛玉都不在,比起生前的风光,什么都没有,死都死不安稳的结局,也算是虐到了吧。

剩下的,咱们可以考虑考虑贾府神马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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