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韵清:

我们在平西刚刚渡过的这个春节,还算不错。大家都吃到了饺子。我在上清水微醉后,夜走山岗,去村外迎候茂群兄。他从机关过来,特意来看我。你知道吗?我走在山上,天上下着雪,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心情异常舒畅。那是酒醉带给我的感觉吗?不是!那是我得知茂群兄过来,必定会带来你的信。我举目向夜空凝望,让沁凉雪花冰敷我灼热的脸。觉得你正由茂群兄陪伴,从山的那边向我走来了。

果然有你的信。知道岳父母大人已去了重庆,知道你通过“娘家”的安排,在慰劳总会工作。得知这些消息,我真的非常开心。只望你努力工作,冷暖自知。

我和茂群兄和衣而卧,聊了几近通宵。他同我谈到工作上的种种,以及部队今后的打算,他说部队将发展平西、平北根据地。等春暖雪化,部队便向平北进发,过承德公路再返冀东。以平西为依托,平北为跳板,开入冀东平原——那不正是志远兄所愿吗!

茂群兄还转告我说,我就平西大撤退的失败,所写的那份报告,得到了上级认可——平西大撤退虽以失败告终,却也为我们今后开展敌后游击战争,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正是基于我有这样的认识,上级对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让我过完春节,便去平西根据地党校,负责组织干部培训班的工作。年后,将有来自平津地区的大批学生赶赴平西。他们经过培训,将成为开拓根据地的骨干。

现在根据地条件有限,笔墨纸张都有限制。以后,我写给你的信,数量会减少,也不会拉拉杂杂说这么多了。但我会把想说的话都记在心里,等见面时,再字字倾吐给你。

想你的天目。

1939年旧历正月初二

春天到来时,平西山地的气候还有些阴冷。山沟背阴处的积雪开始融化,夜里仍会有雪花悄悄降下来。但杏花却不偏不倚地开放了。早晚含苞,只在中午阳光温煦时分,开得茭白而恣肆。放眼望去,见高低错落的山梁之上,好似倾倒了白色或略带红晕的脂粉,正应了“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的诗句。来党校报道的第一批学生,就是在这时节赶过来的。

教室、学生宿舍、教案课程,大体上都有了相应准备,等学生来的那几天,所有人都显得无所事事。那天中午时分,马天目出门,借赏杏花之际,走到山脚下的一处杏园,仰头赏了一会杏花,只觉湛蓝天色被白色杏花洗劫一空,刺得眼睛有些酸涩,便坐在杏园外一块石头上,眯眼晒起了太阳。

他仍穿着过冬的棉服,裁剪肥大,袖管和裤管却有些短。冬天正冷时,自己找来布料,絮上棉花,将袖管裤管接长。军服是土黄的颜色,拼出来的部分却是杂色,针脚也粗拙。看他的装束,不像军队的干部,倒像个隐居山野的异人。只是刚理了发,留了三七开的分头,又兼手中拿一本书,依稀还能辨出些读书人的模样。

时令真是由不得人。早起春寒料峭,此刻日光却将他的额头晒出了细汗。骨节麻酥酥地好受起来,背上也痒。一个冬天都未洗澡,大多数人身上生了虱子。马天目就势解开棉衣,将贴身的一件粗布衬衣褪下,披了光棍棉袄,坐在日光里抓虱子。

虱子藏在衣服褶皱处,抓一个,用指甲盖碾碎,肥硕肚皮破开,汁液涂满指甲,总会发出一记令人感到畅快的脆响。想起有的战士抓虱子,每抓一个,竟会放进嘴里,用牙齿“咯嘣”一声咬碎,也不见他们吐掉,想必像吃野味一样,全都吞进了肚里。马天目抓得兴起,不由尝试了一次。将一只肥硕虱子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用牙尖咬碎,不由得愣住。只觉满嘴腥臭,苦着脸,朝地下连连吐着口水。

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活声。他虽有所警觉,却见从杏园拐角处的一条山路上,几个边走边谈笑的男女已走过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女生,穿一件暗格子棉袍,个子不高。一头乌发齐肩,发梢有些微卷,更衬出皮肤的白皙。脸上似有雀斑,一双眼睛潭深水静。因见到这坐在石头上抓虱子的人,很是诧异,先前的笑容一下凝在脸上,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俏皮。正盯了马天目看。

马天目被她系在颈子里一条丝巾吸引,那丝巾石榴红色,倏忽让他感到眼热。在周遭漫天杏花的映衬下,这一袭红色让整个山区的景色旋即变得绚烂起来。

老乡,党校是在前面的山上吗?女子细声细气问。话未说完,又低头抿嘴偷笑。

马天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穿在他身上的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敞着胸。想把拿在手里的衬衣重新穿起,却似乎再没机会。更何况那白粗布的衬衣好久未曾洗过,领子袖口结了油腻,发散着一股浓浓的味道。他只能忙手忙脚将棉衣扣子扣好。将衬衣夹在腋下,问:你们是来党校报道的学生吧?

身后一位拎行李的男生说,是啊是啊。路远不远?

不远,马天目说,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帮两名女生拎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听他们说话,不发一言。有时就他们的提问,回上一两句。他们的提问都与这附近的山野有关,显然他们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住在附近的山民。只等到了学校驻地,有人前来迎接,将学生带去宿舍。他略作修整,便去做学生登记。那洗漱一新的女生一迈进办公室,一眼便认出了他,开口问:你不是老乡?

他有些羞涩地点头。一旁有人替他回答,这哪是老乡,这是咱们学校的校长!马校长——

女生吐一吐舌头,一张脸瞬间绯红起来。

马天目伸手做自我介绍:马天目,不好意思,方才在山下,让大家见笑了。

苏青……

那女子说一口纯正普通话,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马天目在纸上记,一字一句重复:苏——鸿——天津人啊!

女子也倏地一愣,眨眨眼睛,忽然问道:您也是天津人吧?

马天目不以为然。他在山地生活日久,口音中已掺杂了多地方言,又兼队伍上口音驳杂,同他对话者说哪里话,他便能陪人家说上两句。他奇怪的发音中掺杂了天津、冀东,以及平西一带饶舌的发音。他大大咧咧问那女生:您咋知道我是天津人?说话间天津口音瞬息流露。

那叫苏鸿的女子想说什么,却收住话头。只笑不答。笑得有些奇怪。

自此他便更多留意了她,因了这老乡的身份。知道她家在天津,于北平读书,读书时便入了党。毕业后在天津家中赋闲一段时间。随着北平与天津的沦陷,迫不及待奔赴平西而来。随着接触日久,发现她性情虽柔婉,在学生中表现尚算活泼。只是让马天目不解的是,每当见了他,这女子总会显得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些敌意,又像是有些成见。有时两人在路上遇见,见她低一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培训班里的学生,和马天目年龄都差不多大,有几位甚至比他要大了几岁。他们嘴上叫他“老师”,却把他当成朋友。更有几位思想开放的女学生,把马天目当做日后择偶的标准。私下里断不了将他议论。随着接触的日渐深入,马天目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越发令这些女生着迷,有人大胆向他表白。这才知道马天目已经结婚。虽有懊恼,却也释然。马天目很懂得掌握分寸,和培训班上的每一位学员关系都处的恰到好处。只是搞不懂这个叫苏鸿的女生,为啥要躲着他,为啥要刻意与他疏远呢?

这种疏远随着日子的更迭,显得更加冷漠,更加不可思议起来。有时在课堂上讲课,他站在台上,发现苏鸿在偷偷打量他,那种神情与专注的倾听完全不同。他若把目光迎上去,又见她低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显然是心不在焉的。

培训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个月的时间,总会让人产生一些莫名的情感。但随着战事的需要,在培训班行将结束之际,便有学生被临时调走,派往平北或阜平一带。消息来得急,人也走得快。那些即将离去的男女,虽意识不到这战事中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却有胆量将自己的心思大胆袒露。有几对要好的男女,只顾了相互间道白,却忘了和大家辞行。马天目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更能理解同学的这种心情。所以每当有学生要走时,他们便故意躲开,一是免了离别的愁绪,二是为了给学生提供更多方便。

这天晚上,马天目正伏在灯下整理材料,忽听一阵敲门声。他嘴里含混应一声,却不见有人推门进来。

愣了一瞬,竖起耳朵,敲门声却不再响起。以为自己听错,起身去开门。

清澈月光在门口堆砌,不见一个人影。举目望去,见有人脚步仓惶,正向院门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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