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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冀东山地通往兴隆县界的那一路上,部队不得不改在夜晚行军。黑漆漆山路上,依稀可见枪刺青白的反光。杂沓脚步声常常将栖在树顶的鸟雀惊飞起来,于孤寂山林间发出凄绝的啼叫。此时的夜行者们饥肠辘辘,有时便会忘记白天所经历的恐惧,为一口吃食也不惜丢了性命。却只能行至午夜,方能接到进村休息的命令。在冀东所属的那一带山区里,山民们说话的口音还保持着与平原的近似,有时还会认出一个远房亲戚来。一整个村子的烟囱总会在夜半冒起炊烟,招待这些行路者们填饱肚子。再找避风的地方囫囵睡上一觉。只是睡得正酣,便会被粗暴地喊醒。队伍要在天将亮前离开村子,躲进山林隐蔽。
这样一路下来,虽安全了许多,但行军速度却变得异常缓慢。上万人的队伍已被切割得零零散散,有时几天也联络不上。传令兵冒着危险,在陌生山地间来回穿梭。有时他们身边会出现几张陌生面孔,那是与前方失散的士兵,或是从后方单独突围出来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惊惶的眼神像遭到追杀的麋鹿。更多坏消息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无不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抗联三路副司令陈宇寰阵亡,他率领的三个总队瓦解溃散;洪麟阁率领的抗联队伍在马伸桥北遭到敌人截击,副司令员洪麟阁身中数弹,余部由李楚离、杨效昭带队继续西撤,但大部分士兵或突围时遭到剿杀,或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回家的路途中被俘虏;昌黎支队在西撤途中,行至遵化宫里村一带宿营,日伪军步骑兵将村子包围,一个营的人全部殉难……这算是打仗吗?就像挨宰的兔子。我的那些弟兄们死得好惨!这些人说到最后,往往会痛哭失声。怎么办?现在有家回不去,往前走又不知道会不会白白送死!他们睁着通红的眼睛,将痉挛的手抱在怀里,发出这样的诘问。被问话者往往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徒劳地安慰他们几句。
行至兴隆山地,敌人伏击的次数虽有减弱,部队却陷入另一种困境。每当进入一个山村,但见满村空寂,牲畜皆都不见。石砌的墙壁上生着衰败茅草,每当打开一户人家的门扉,见院落里布满尘埃,印着人和鼠类的脚印。有家在附近的士兵说,兴隆归热河省管辖,热河是满洲国的属地,日本人清剿甚严。有些老乡,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骚扰,早就逃到临县的山区里去了。或投奔亲戚,或像野人一样在山林中生活。但看村外梯形田地,又没有半点荒芜的样子。士兵说,那些老乡肯定经常回来。山区的人,惜命一样怜惜着田地,春天悄悄播下种子,中间再偷偷回来,呵护庄稼;舍不得自己的家,有时夜里也会跑回来,将那破烂房舍打理一番。如今秋收已过,打下来的粮食肯定埋在某个地方。
依据这士兵的提议,每当部队进入一座山村,士兵们便像田鼠一样,去附近的山林中搜寻。有时在一座隐蔽的山洞内,或是有人为痕迹的土层下,猜谜一样找到一些未经处理的粮食,一些玉米棒子、谷物、或是土豆……他们欣喜若狂地将他们挖出来,过了秤,或是估算着斤两,写清这些粮食的出处,留下钱票,放在村公所内。但这种幸运并未持续多久,在途径兴隆山地的那一带,越往纵深里走,越少见人烟,挨饿是常有的事。只能饥寒交迫地捱过黑夜,天亮后进山,找些野果充饥。
即将走出兴隆山地,潮河渡口遥遥在望。部队却遭到一次惨痛伏击。刘志远派三大队大队长曹致福率三百人去应敌。敌人异常狡猾,他们不与迎面而来的抗联部队做正面交锋,却蚂蟥一样,死守住出山的关隘,咬住主力部队不放。整支队伍都处在慌乱与被动中。半个时辰不到,部队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所有人不得不放弃逃生念头,拿起枪和躲在暗处的敌人作战。有一人负伤倒下,便有众多的族亲去拯救他,即便一具尸体,他们也舍不得丢弃。这不可取的宗族间的观念,瘟疫一样传染了大多数人,使得整支队伍毫无战斗与防御能力。直到夜色降临,周围出山的垭口才恢复了平静。通往潮河渡口的开阔地带涌满了士气低沉的人们。他们围着身负重伤的亲人一筹莫展,甚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
马天目一瘸一拐在滩地上跋涉,茅草漫过膝盖,使他的步履更为艰难。他崴伤了脚踝,暂时与刘志远失散。他急需找到他,以便商量部队尽快渡过潮河的方案。夜色凄迷中虽看不清周围士兵脸上的表情,但他们的哭泣与咒骂声却深深感染着他。一路的所见使他心情越发沉重。等找到刘志远,见他正在为一件恼火的事情大发雷霆。
有人要逃走吗?
是的。那个追随在刘志远左右的参谋长伏在他耳边说。想逃走的都是你带出来的人。
做逃兵,真丢我的脸!把人给我带过来。
有数人五花大绑,被推到刘志远面前。他们身后簇拥着更多的人。有人齐刷刷跪下,茅草高过他们头顶,他们像是要隐伏于茅草之中,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愧。但不屈的声音却高过众多人的沉默。
大哥,我想回家,并不是贪生怕死!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白白送命!我想带兄弟们回到老家去,照样打鬼子,照样闹革命!
当初我们是怎样歃血为盟的!
不求同生,但愿同死!大哥啊,可我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死掉啊!
刘志远在暗黑中沉默着。他没有更多的道理会讲,但张口说话时,语气间仍旧有掩饰不住的苍凉:我们虽是兄弟,但既然跟了队伍,便要有队伍的规矩。做了逃兵,一是丢我冀东子弟的脸,我刘志远绝不答应!二是队伍有队伍的纪律,在这关键时刻,逃兵必须要受到严惩!
大哥,我不想给你丢脸,杀了我也不足惜,可带弟兄们这样走下去,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人,最后又能剩下多少!大哥,你要给家里人留个种啊!你要给等在家里的父老,有所交待呀!
刘志远无言以对。有些羞恼地挥挥手,传令士兵,将临阵脱逃的人,全部给我枪毙!
众生喧哗,皆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青白月光照彻之下,那些跪伏的身影好像河滩上的石头。站着的士兵兀自不动,他们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命令。
马天目喊了一声,从跪伏的士兵中间走过,他走得磕磕绊绊,不时伸手杵一下跪倒的士兵的肩膀。走到刘志远身边,低声对他耳语几句。又转过身,放大声音说:同志们,父老乡亲们,当初我们一同从冀东这块热土走出来,抱定打鬼子护家园的信念。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辛苦你们了,也难为你们了。现在我们面临进退维谷的处境——渡过潮河,跨过平绥铁路,便是我们的再生。有愿意一同和我们走下去的,我们欢迎,等到达平西,我们休养生息,重新壮大,来年再杀回冀东。如果有愿意回家的,我们也不阻拦,愿意发给路费。看现在的形式,回家的路也千难万险,只愿你们好自为之,顺利抵家之后,不要做那日伪的帮凶。安分耕田,等我们部队打回去,到时候我们再一起闹革命。
跪倒的人群站起来。有人除掉身上的枪械,默不作声放在马天目脚下,想了想,又解下身上多余的物品,和枪械放在一起。那些紧抱枪械的人站成一排,默不作声,沉默中自有一种坚定。有家族中的长辈走到晚辈面前,低声呵斥着什么。却遭到拒绝。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走到小李面前,压低声音说,放下枪,跟叔回家!
不回!小李说。
叔叔哑了嗓子,你不回,我咋跟你奶交待!咋跟你死去的爹妈交待!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有脸回去,我咋有脸见你奶!
小李声音嘶哑,压抑着哭腔,我不回,就不回!
叔叔愣了片刻。忽然蹲在地上,左右开弓扇着自己的嘴巴。
小李蹲下,抱着叔叔,说,叔,你想回家,就回好了。告诉我奶,别惦记我……
一旁的队伍里有些混乱。一位年轻人推开自己的长辈,哑着嗓子喊:想当初,咱们村里十几个老少爷们,一起出来闹革命,别人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我不想做孬种!
那个做长辈的人无地自容,踌躇片刻,返身将枪捡起来,回到队伍中。
想回家的人自动站成一个散乱的阵营,有那自尊心强的人,先自迈开脚步,走出人群,却对来路充满惶惑,站在远处,想约了伴走。
小李的叔叔蹲了片刻,还是站起来,恓恓惶惶朝人群外走,他的身后,尾随了几个同样恓惶的身影。
小李忽然追出去,尾在叔叔身后,一边发出少年喑哑的哭泣,一边嘴里发出嘶吼:胆小鬼,怕死的胆小鬼!你当初是咋说的,不丢下我,帮我给爹妈报仇!
叔叔忽然停下,哭号一声,抱住小李。叔侄俩相扶着,重新回到队伍中。
沉默的队伍发出和小李同样的嘶吼,伴着难以抑制的哭声:胆小鬼,胆小鬼!声音低沉,虽不连贯,却在间歇处裹挟了从远处传来的、潮河迅猛的涛声。更多的人返回,捡起枪,站进队伍。始终默不作声的刘志远不由高叫了一声:好样的!你们不愧是我冀东的子弟!
队伍重新集结。连夜泅渡潮河。有先头部队已涉到对岸去了。延后的人虽有焦虑,但他们不肯丢下那些负伤的亲人。夜风将河水的浪涌声清晰传送,在那样一种低沉而恣肆的咆哮声中,不时会响起几声沉闷的枪响——那是不愿拖累自己亲人的伤兵,将枪管探进嘴里,用脚趾扣动扳机,开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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