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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了官职之后,顾淮的时间一下子就空闲下来。前不久他便从卫国公府搬了出来,现在住在华京东南处的一处二进院落里。宅子并不大,顾淮就带了常旻出来,另外雇了一对老夫妇,其中那位老大爷看门,婆子则负责打扫和煮食。    卫国公府二房对他辞职一事作何反应,顾淮也懒得去理会了。在建元帝宣布撤职的那一刻,他竟有种瞬间忘记一切,连顾略都忘了的感觉。    卫国公府是什么?杜家人又是什么?似乎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云雾,看不清晰。    目前知道他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顾淮享受了好几天的休闲日子。白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后往暗香坊去淘一些闲书看看,晚上再迎着夜风喝杯热酒,回到自己的小院里,便又有一夜好眠。    这日顾淮正在给尚止写信,缘因这个小屁孩竟给自己来信,一封厚厚的书信,里面空无一字。又跑死了好几匹马的暗卫解释,睿亲王这是给顾淮信纸,让顾淮给他写信的意思。顾淮苦笑不得,只得提笔给这小屁孩写信。    这一来一往,全凭暗卫们养了一马厩的好马支撑,日行千里就给任性的尚止送空白信纸。第二次尚止来信倒不是空白无字了,上面添了几个大字——    我长高了。    顾淮:尚止长高了呀?有我高么?    尚止:长高很多。    顾淮:长高很多吗?    尚止:很多。    顾淮:有多多?    尚止这次又回了一张空白信纸。    他们这来来往往,从中原到西南数千千里,送信的暗卫们一个个都成了马上好汉,现在去马厩一眼就能看出哪匹马儿跑得快,哪匹马儿耐力十足。    这种日子实在悠闲自在,只是这悠闲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令顾淮没想到的是,第一个找上门的竟然是顾芷凌。    那日顾淮正在补竹舍人以前的志异小说,心里可惜了一番竹舍人竟不再写作了,就听到门房老大爷跨着老迈步伐越来越近的声音,走进来时还给扫地的婆子送了个秋波。    “老爷,门外有一大嫂子找您呢!”    顾淮如今在自己府里当家做主,也得了个老爷的称呼,他也没纠正老大爷。只是这大嫂子……当顾淮发现进来的是顾芷凌后,想到这称呼,竟有些面色复杂起来。    顾芷凌这次是独身前来,又是一身男装打扮,只是她也惯了这种打扮,倒不至于像齐小俪那般显得突兀奇怪。她看着顾淮身穿一身平民常用的松江布,下摆随意搭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色比顾淮的还要复杂许多倍。    她今天来,说的却还是老话题。    “顾淮,你真的不打算搬回顾府?”她连椅子都不坐,就站在厅中看着顾淮。    “我记得上次我便已回答过这话。”    顾芷凌却不打算放弃,“顾淮,之前你有官职在身,自然端的体面潇洒,但如今……顾府自不会短了你的吃穿。”    顾淮放下了手中的书,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长姐,“姐姐,我十分好奇,你为何一定要我住在顾府呢?”    “我……自然是希望家中能团圆。”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顾淮站起身靠近顾芷凌,慢慢地附在了她耳边轻声开口,“况且,哪里来的一家人?”    顾芷凌一乍,“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顾淮依旧是一副笑面,只是眼中微微带上了涩意。“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顾芷凌不清楚顾淮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内心坚定的想法还是让她再次劝顾淮,“顾淮,府中还需要你顾持,你也知道母亲的病……想必亲故陪在身边,对母亲的病情也有好处。”    “亲故?我算是什么亲故呢?姐姐,你出走华京,一去西北便是数年,如今让我多多陪伴母亲。”顾淮此时距离顾芷凌仍旧很近,他吐出的气息甚至喷在了顾芷凌的脸颊,让她有一种被烫伤的错觉。    “你自然是顾府亲故!你在顾府十多年,莫非担不得?”顾芷凌话说得隐晦,一转话腔却说道,“至于出走华京,我是为了西北边疆的孩子们!”    “对啊,在顾府待了十多年了……又如何。”顾淮直直地看着顾芷凌的眼,“另外,弟弟从不是大义之人,也不懂大义之事。华京中人盛赞姐姐心怀天下,弟弟惭愧,比不得姐姐半毫。姐姐你觉得呢?”    “我……”顾芷凌哑言。    “古语世间有大义者,抛妻弃子只为一腔热血献国民;今有昭勇将军夫人,遗下疯病亲娘,弃去呱呱亲儿,奔赴边境,但求得穷困孩童一席书堂。”顾淮轻轻拍了拍掌,“有这么一位姐姐,顾淮真倍感荣耀,同样也惭愧无比。”    顾芷凌听力尚好,自然没有听不出顾淮语气中嘲讽的道理,她顿时涨红了一张脸,“顾淮!你不要太过分!我有我心之所向,心无大志者偏居华京一隅,怎知这世间万千穷苦需要帮援!”    “你往西北去,边城房屋破落,当地官府为招待尊贵的将军夫人,拿出了衙内大半的银子造了一座四进大院落。”    “你心向贫民,当地百姓在官府的号召下捐了银子人力建了学堂,边城外村野里的孩童却因衣裳不整,打扮破落被堵在了学堂之外,寻而进不得学堂的大门。”    顾淮一字一句地用陈述语气讲述自己从暗卫处得知的消息,看着顾芷凌的脸色从红变成了煞白。    “我自认从不是什么清官,在华京里头也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却也真不曾劳民伤财。”顾淮对顾芷凌那种鄙夷的态度就快溢出话外了,却在这时话锋一转,“——你究竟为何一定要我待在顾府?我却是不信,顾府之中,会有人欢迎我。”    “你——你什么都知道了是吧!”顾芷凌气急起来。    “我都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顾淮这时倒恢复了平常那副笑笑的模样,那语气让人分不清他话中的真假。    顾芷凌却是长喘了几口气,怒视了顾淮一眼,不再多发一眼,转过身离开了顾淮的新房子。    便宜姐姐一走,顾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怔了好一会儿,又恢复了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完全没有以前在朝堂上正儿八经的顾三元气质,嘴里还念叨着不知什么话,手上却又写了给尚止的信。    “尚止,我有一个姐姐,说我离了顾府,又没了官职,恐会短了吃穿,温饱不济。”    暗卫这次跑瘫了两匹马,将信送到大半夜趴在屋檐上听墙角的睿亲王手中。尚止借着揭开的瓦片后透出的屋内的光回了信。    “已让暗卫再搬三箱金子到你家去。”    暗卫这次跑瘫了一匹马。    顾淮收到信后默默地抽了抽嘴角,一时之间有些同情为了两千两黄金熬尽了办法的杜璃玉。    他提笔写:“银两尚且够用,你还是留些银子,让暗卫买些大骨头熬汤,听说这样可以长高。”    信从华京奔到西南,这次暗卫挑中了一匹好马,全程没有跑瘫。    尚止面无表情地看完信后,又回了一封空白信纸。    再次接到尚止的空白信纸时,这匹没有跑瘫的马已经练出了腿力和耐力,跑完数千千里依旧面不改色气不喘,成为了暗卫大头目尚止和大头目姘头“私相授受”的专用信马,一下子成为了暗卫马厩中的风云马物,深受众多母马的爱戴,得到了暗卫马厩中所有马族群中的优先□□权。    尚止回完空白信纸时,默默地跑到经常蹲守的树下,在树干上划了一道,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比昨天高后,顶着一张更冷的脸,让暗卫去给自己熬大骨头汤,要骨头多一点的那种。    他默默地回忆起自己那个光怪陆离的梦——里面的自己好像并不矮啊。    虽然梦中长高后的自己没有机会和写一较身高,但肯定也是不矮的!——来自对自己的身高怨念了十多年的小矮子王爷。    顾淮可不知道尚止的怨念,暂时抛下了以往时刻绑在身上的道义枷锁后,他总有种要是如今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的念头。就让时光定格在昨天的午后,他写着给尚止的信,阳光正好。    但是这种念头只可能是奢侈。    华京中,小宅子里的顾淮迎来自己第二位客人。    这位客人的分量让顾淮瞬间收起了所有不正经的书和表情,看到对方的第一瞬间立即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国公爷。”    来人是宁国公,当今太后娘娘的亲哥哥,王孟青。    宁国公此人低调得很,顾淮唯一跟这位有接触的也不过是在大理寺时候,因着王小书生被调戏的案子上宁国公府拜访了一趟,还记得那时候宁国公令人莫名的话,如今看到宁国公突然出现在这府中,顾淮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初宁国公的话。    ——“以后你便会明白,你与宁国公府是何等亲近的了。”    何等亲近?这话是这么说,顾淮可不敢跟这位套亲近话。他十分恭敬地行了礼,亲自给宁国公请了香茶,板板正正地站在停中央,等候国公爷的指示。    宁国公却似乎被顾淮这幅严阵以待的样子逗乐了,笑得眯了眼,看着倒是慈祥得很。他轻抿了一口茶,“老顾家的孙子,放松一些。老夫很令人害怕吗?”    “国公爷和蔼可亲。”顾淮自认自己没有睁眼说瞎话。    “距离上次老夫和小友见面,也有数月之久了。今日老夫闲来无事,听闻小友搬了新家,便逛了过来。没有打扰到小友吧?”    “国公爷到来,顾淮心中欢喜难掩,绝无打扰之说。”顾淮头都快埋进地里了。说也奇怪,他见了其他位高权重之人,比如在沙场上拼杀出一身戾气的老镇国公,也没有见宁国公这样的压迫感,这令顾淮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小友此刻倒还真是应了‘言不由衷’这四个字啊。”宁国公笑呵呵地,还打趣起顾淮来。顾淮这下回话也不是,不回话也不是,颇为尴尬。    宁国公自然也看出了顾淮的不自在,十分体贴地直接开口问了,“顾小友,你可想要再回那朝堂之上?”    顾淮微微一顿。    日子一旦闲适起来,时光便惶惶而过不自知。此时距离顾淮被罢职已有月数时光,宁国公却在此时突然到访提起这个话题,这让顾淮一下琢磨不透这位国公爷的想法。    他斟酌着语气,谨慎回答,“陛下的圣裁,顾淮并无疑义。”    “与老夫说话还这般滴水不漏。”宁国公笑着摇了摇头,“老夫曾听闻,你立下狂言,终有一日要问鼎内阁,是否?”    闻言顾淮不敢置信地抬头直视宁国公,这话他仅仅与顾世安一人提过,而且当时谈话的书房内只有他们二人……但思及这些日子见识到的暗卫那无孔不入的身法,宁国公府若有这种私下的人手似乎也不出奇。    宁国公一看顾淮的表情便知道这小子在想些什么,却也只是笑着也不解释,反而重复询问了一遍,“你可想要再回朝堂之上?”    “国公爷,顾淮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老夫能让你再次回去呢?”宁国公的眼深如海,却透不出一丝明白。    顾淮却只是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    “以后你能多来王府陪陪老夫闲叙日常,就权当立功了,如何?”宁国公依旧一张好心路人脸,此时顾淮的心中却慢慢升起了警惕。    “国公爷家中自有许多亲近小辈,何须顾淮相陪?”    “都是些无趣的呆子,哪有小友这般风趣?”宁国公又抿了一口茶,“连茶都泡得比寻常人得香。”    顾淮:“……”他要去报官府了!这里有个老大爷耍流氓啊!    顾淮瞄了一眼茶水,他确信自己刚才就倒了那么一小杯,而宁国公肯定喝了不止多少口了。后面宁国公是在对着空杯子说茶很香吗?再香的茶都冷了吧……    一不小心神游了,顾淮忙回了回神。“……国公爷,顾淮还是觉得无法承受您的好意。真的十分感谢您的赏识。”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既然小友心意已决,老夫也不强人所难了。”宁国公放下茶杯,脸上也没有丝毫恼怒顾淮不识好歹的不满,“今日日头已晚,老夫便告辞了。”    顾淮急忙送了一送对方,“来日顾淮定当上门拜访!”    宁国公这次没说什么话,只是摆摆手,离开了顾淮的小院。    接连到访的两人都带着莫名其妙的来意,顾淮本来平波无痕的心慢慢泛起了涟漪。他敲了敲从那天开始一直在装死的游吾,“游兄?”    “没胸!”    对方声音闷闷地丢出两个字。    “唔,游兄莫要生气了。”顾淮没想到游吾还有这等隐藏的傲娇属性,但他少说也有不少哄人——特指傲娇小王爷——的经验了,于是便耐着性子说好话,“游兄,你与我说说,为何不开心如何?”    游吾踢了一脚系统,系统不情不愿地弹出面板,正是成就点面板。    【离开权臣生存环境超过一月,开启成就点扣除程序。】    顾淮皱了皱眉,“这……”    游吾终于发声了,“兴淮,我能理解你终于脱离那个环境时,一时卸下重压后的自由感。或许你认为二房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况后已是为你的兄长报了仇,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斩草要除根,否则春风吹又生。”    顾淮沉默下来。    “这次你明明知道是顾世平搞的鬼,而且看皇帝那个老色鬼,那天上朝正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我可查过了,前一夜是你那得了杜璃玉真传的堂妹陪的龙床。这一看就是厮混一夜,吹了一夜枕边风。看这副样子,二房哪里是要倒的样子?”    “游兄……”    “你明明有那么多心底有那么多存疑,但这些日子却一直在吃喝等死。你真的不想为顾略报仇了吗?”游吾停了下,再次开口的内容却直接让顾淮做了决定。“……而且,离开权臣环境后,成就点会慢慢扣除。说不定有一天,我就必须再次进入休眠了。”    顾淮蓦地睁大双眼,想起了当初游吾是在自己开始对抗二房一脉,反击李纲后才从沉眠中苏醒的——系统的存在和成就点依存的,顾淮突然意识到这个。    “游兄……”    “是因为身世吗?”游吾突然问道。    顾淮仿佛被忽然刺中,心口微微一疼。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我会尽快回去的。”    他看着自己摆在桌上摊开的志异小说,眼中渐渐漫开一重浓厚的悲伤。    或许许多年后,自己还能再回到昨天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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