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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律怀庆渐次提高的声音中,好几位大臣身子抖了起来。皇孙代皇帝发声,所言种种,他们或多或少可都沾了点边。
周围开始变得苍白的脸色下,耶律怀庆一边将之前祖父的话重新组织,一边斟酌着语气说着,“被卖到宋国的生口,都是正当年的壮丁壮妇,卖掉他们,那是把正怀孕的母鹿杀了取皮,把正生蛋的母鸡杀了取卵……”
“蠢得不能再蠢!”
来自皇帝的怒斥,打断了耶律怀庆的发言。
在耶律仲康和耶律怀庆做了引线之后,耶律乙辛就像一门大炮爆发了,可面对暴怒起来的皇帝,臣子们反而没有之前的忧心。
萧金刚眼珠子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之间转了两下,然后垂下眼帘,恭聆圣训。
“他们还能下崽,小崽子日后能种地做工。”耶律乙辛痛心疾首,“卖掉他们这些能生金蛋的金鸡,买回来的,却尽是些丝绸、棉布、瓷器、玻璃之类的无用物件。”
耶律怀庆悄然退回到他祖父的身边,在祖父接过话题之后,他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南朝的工坊赚了大钱,转年来,东西坏了,还是要继续跟他们买。丝绸棉花年年出新,瓷器玻璃更是土块沙砾,可人要成人需要多少年?亏不亏?”
臣子们齐齐点头,一上一下,仿佛在米粒前的鸡。
“国中也建了工坊了,辛辛苦苦的建起来,可造出来的物件没人买。”
“南朝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宛如水晶,说实话,朕也喜欢。而国中的玻璃,现在还有气泡。价钱一样,谁会买国中工坊的产品?何况南货的价格甚至比国造的器物都要便宜。”
“但是你们想想,国人收上来的税,是你们的俸禄,是军饷。你们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们头上。钱到最后,都在大辽国中,没给外人捡了好处。可要是都去买南货了,辛辛苦苦全都为宋人赚钱。国中的工人手艺无法长进,日后谁还学着做工?没人做工,税赋就会更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更别说你们为了有钱买南货,平添的杀业有又多少?”
没人敢于回答皇帝的质问,幸好皇帝也不是要他们回答。
宋人一手将银钱颠得叮当作响,一手抖着金光灿灿的丝绸瓷器,把耶律乙辛手下的大臣们一家家的收买。长此以往,大辽皇帝手下的每一位臣子,说不定从南朝那边拿到的钱帛,都要超过给他们的俸禄了。
作为皇帝,他们能够容忍贪腐之人,但绝不会容忍一个拿着敌国钱钞的大臣。越来越多的贵胄被引诱得穷凶极奢,按照宋人指点的办法,盘剥头下军州去与宋人交易。时间久了,人心散了,那时候,他们还会听皇帝的话吗?还是伙同宋人,将大辽卖上一个好价钱?
现在才下手,已经不能算是防微杜渐,而是亡羊补牢了。
不过耶律乙辛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彻底与宋国断绝往来,甚至是在出兵之后,也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排除所有外在的伪饰,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对宋人的贸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由此把握住最多的利益。尽管在玻璃、铁器上,他使人创立的工坊跟南货形成了竞争,但在大部分领域,辽国还是需要宋国的商品。如果能够掌握住这些商货,那么就能更好的控制住大辽。
但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切断所有人的念想,包括自己的。
“你们知道的,”耶律乙辛的声音阴沉了起来,“金刚奴,堂堂漆水郡王,有三个头下军州,辽阳、黄龙、日本,奴口二十万,就供养他一族几百口。朝中有几个能比他富的?可他花得更多,最后没办法,日本的头下军州,能干活的奴口都给他卖光了,连七八岁的小儿都给他卖到了南朝去做工。等到没人卖了,他还抢到别人家去了。你们说,金刚奴这畜生,朕该不该抓,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耶律怀庆立刻应道。
只有一个人回话,孤单的吓了他一跳。不过立刻所有人都跟上了,纷纷附和皇帝。纵然其中还有好几位还有漆水郡王的姻亲戚里和同党,但谁也没有为那位已经冤死的郡王说上一句好话。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
在与宋国交易这件事上,人人身上都有屎,如果能有其中一人出来做了榜样,其他人都很乐意帮皇帝把他的罪名钉死。
“西夏你们还记得吧。”耶律乙辛继续说,“区区马粪堆大的小国,只有不到百万人口,却能逼着宋国送上岁币,让宋国头疼了几十年。怎么做到的?就是立国之后,一直都在坚持根绝汉风,绝不去学宋人的仪制、装扮。丝绸做的衣服是好,但嵬名家的人就是要穿羊皮。一旦我等胡人……”
胡人。
耶律怀庆刚想就此抗议,耶律乙辛就道,“胡人就是胡人嘛,汉人骂我们,我们杀他们,有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胡人学了汉人模样,那叫什么?汉人有句成语,叫邯郸学步,就是有个古人看见邯郸那个地方的人走路姿势好,眼热,就去学,却又学不会,最后把自己该怎么走路都忘了,只能爬着回家。你们说这人蠢不蠢?蠢得很,别说他没学会,就是学会了,又如何?还是没用。”
“如果是有用的那是两说,火枪火炮,我们造的是不如南货,但高丽、日本,东京道、上京道,甚至更西、更北,那些原本不听话的部族,现在还敢不听话吗?最北的鱼皮蛮,最西的黑汗,火炮一摆出来,他们就得跪着过来舔靴子。”
“没有什么逆贼是一门火炮解决不了的,不行,那就两门。”
“去年,特纳带着四门炮,两千人,去额济纳河上走了一趟。那边一个叫的部族就是不听话,还杀了一个朕派去的迭剌。最后怎么样,不听话的死光了,剩下的都是我大辽顺民。两千人一仗就打败了两万人,过去做到过吗?做不到。被四散而逃,周围的部族没一个敢收拢,逃到,无论男女老幼,都绑着送到特纳面前,跑丢的马和牲畜全都送了回来,没人敢贪占。最后一数,还多了两千匹,这种事,过去做得到吗?更做不到!”
这是耶律乙辛最自豪的地方,除了宋国,辽国的内敌外敌,全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哪位皇帝有如今的威势。
“好东西,这是肯定要虚心学的。因为当真对我大辽有用。”
“但有些东西……宋人的衣冠穿戴,一身衣服几十贯,一条腰带几百贯,有用吗?没用。”
南院林牙是位汉人,他附和道,“南人也讲节用,不要把钱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是啊,南人自己讲究节用,却千方百计勾引我们胡人学坏!长脚水晶杯适合喝葡萄酒,琉璃杯适合喝烧酒,银碗适合喝马奶酒,装肉要用汝窑,承鱼要用官窑,这些没用的讲究,从哪里传来的?汉人那里。有用吗?没用!”
“过去我们契丹人家,家来了客人,主人拿出一头刚捕的鹿,那就很光彩了,要是拿出一头刚杀的熊,客人肯定要拿出最好的礼物回敬。如果是一只老虎,一辈子的交情就结下了。没人会去在意宴席上喝酒用的是木头碗还是羊皮囊。”
“现在呢?设宴没有一副银盘子,脸就拉下来了,看到是南朝造的鎏金碗,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耶律乙辛用力拍着扶手:“这成话吗?!”
一众噤若寒蝉。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了,谁敢上去触逆鳞?
更有人心中哀叹,皇帝态度传出去,日后虽然不可能完全断绝两国之间的贸易,但南货再也无法公然摆在市面上了。
“南人过去有个秦国,你们应该都知道,秦楚齐燕赵魏韩,是秦国灭六国一统天下。自商鞅后,秦国的心思就只在二个字上——耕战。耕田打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出去作战,打下土地就继续种粮,收割完再继续打,绝不分心到其他地方。”
“而六国呢,加起来人口比秦国多得多,兵力也比秦国多得多,但就是心思太杂,分心太多。周公做礼乐,孔夫子教遍六国,教出来一大批措大,把六国教得只知道作礼作乐,空耗了钱粮无数,到最后加起来也比不上秦国一家,怎么不败?”
“南朝人多,比大辽多十倍,南朝还富,比大辽富百倍,但为什么过去大辽一直压着南朝,就是因为南人分心太多在衣食住行上,分到军旅武备上的人口钱财,就少得多了。南朝每年的军费五六千万贯,看着不少,可跟南朝的财富比起来,真算不上多。百分之一而已。人口有一万万,军队多少人?不到百万,也少得可怜。”
“原来这个南朝是不足惧的,可惜出了一个韩冈,”耶律乙辛叹道,“这让大辽不得不跟着变。”
“朕弄死过两个皇帝。”
在重臣们面前,耶律乙辛对过去的行迹毫无遮掩。他们中间,甚至还有当初听命动手的人,根本就没必要隐晦。
“而韩冈……其实他做的跟朕没有两样,也弄死了两个皇帝。”
韩冈弄死了两个皇帝?!
耶律怀庆惊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觉得祖父说得没错。那位熙宗皇帝,壮年而夭,死得不明不白,而现在的这位天子,被栽上弑父的罪过,传得天下皆知,毫无人望可言,与死人没有任何区别。而韩冈便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要说是他下的手,完全说得通。
耶律怀庆嘴唇动了动,想要提醒祖父一句。不过又放弃了。根本不用问,他的祖父肯定会帮韩冈好好宣扬一番的。
“只是他手脚慢了一点,谁让他生得没朕早呢。”耶律乙辛干涩的笑了起来,“朕还会继续盯着他,等朕不在了,还有太子,齐王,南朝的国势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迟早生变。”
这几句就属于老生常谈了,在列的每一位重臣,都从耶律乙辛那里听说过类似的内容。为了给重臣打气,为了稳固军心,耶律乙辛将宋国内部的问题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朕在河北的确是输了,终究没敢抛下一切,放弃不过朕不能那么做。该学的没学好,不该学的却学得太多。”耶律乙辛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朕的天运还没有走。”
“说个好消息吧……”
帐中静无一声,只有大臣们呼吸的声音,就听见大辽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轻声说:
“太子在河东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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