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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是知道自家爷说一不二性子的,什么都没说,只应了一声“是”,端着碗下去清洗了。
平隽这才吐出一口气,望着越来越黑,很快就要黑透了的远处发起呆来,他们今夜扎营的地方是在一个颇具规模的村庄附近,为的是要找水源什么的都更方便也更安全,可现下分明已过了饭点,整个庄子却只升起了两三道孤独单单的炊烟,只怕其他人家根本就没有吃晚饭的打算,或者直接说,根本就很长时间没有过晚饭吃了罢?
他心里霎时越发难受了。
这么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的国家,真的还有救下去的必要吗?反正做什么、做得再多都是白搭,他索性任其以烂为烂下去,什么都别做了!
可如果他也不做了,只剩宇文修一个人孤军作战,万一他哪日也跟自己似的,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了,百姓们是不是连现在的日子都没有,真正只能听天由命,全部在苦难与绝望里死绝了?
念头闪过,平隽立时将自己心里消极的想法和念头都压了下去,任何事总得做了才有希望,不做,可就真是连希望都没有了,那不是他的作风,他也绝不会容忍自己变成那样的懦夫!
“……大爷,天都黑透了,您还是早些洗漱了歇下罢,明儿还要早起继续赶路呢。”冷不防一个声音拉回了平隽的思绪,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幕僚戴宗权。
本来平隽是没有幕僚,也从来不打算用幕僚的,幕僚的作用是什么,就是为主子出谋划策,可他不是狂妄自大,这天下有几个人能聪明得过他的?
然架不住平西侯说,谁说幕僚只是帮着出谋划策,难道做主子的,什么事都自己拿主意,什么事都自己亲力亲为不成?那他且等着累死罢,连用人都不会,也趁早别想更多更远的了。
还把自己跟前儿一个颇能干得用的幕僚给了他,也就是戴宗权,平隽却不过祖父的好意,见戴宗权到了自己身边后,也的确本分能干,能帮自己分不少忧,这才真正留下了他,这次南下也带上了他。
平隽“嗯”了一声:“我这就歇下了,戴先生也早些歇了罢,此行你辛苦了。”
戴宗权一介文人,连马都是此番决定南下后,临时赶着学会的,这一路上自然颇为艰辛,可主子都没叫苦,哪有他叫苦的余地。
忙笑道:“大爷言重了,属下并不觉得辛苦,倒是京中近来传来的消息,就是有关摄政王妃设医学司,培养大夫送往前方的,不知道大爷有什么想法?属下冒昧的多嘴一句,摄政王妃此举,只怕非是她想出来的,倒更像是摄政王授意她做的,摄政王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爷不得不防啊……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平隽闻言,半晌才玩味的笑了起来,道:“戴先生既知道自己冒昧,又何必再说?还是你受命于人,不敢不说?这一路走来,百姓们过的什么日子,只要不是眼睛瞎了的,都能看到,戴先生竟看不到不成?不想着怎么为百姓们做点儿实事,怎么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哪怕只能救一个人,都不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反倒只想着争权夺利,排除异己,爬得更高,你就不怕爬得越高,就摔得越痛吗?”
说着,眼神渐渐犀利如刀:“‘一山不容二虎’?哼,等我斗败了宇文修以后呢,是不是又该劝我,自古以来权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与其等着被逼得退无可退,倒不如主动出击,出其不意,成为这天下名副其实的真正的主人?不怪大邺落到如今这副民不聊生的惨样儿,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多了!你哪怕等那只大雁已经被射下来了,再来与我说想怎么吃呢,如今大雁毛都还没捞着,已经想独吞了,我这个庙太小了,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明儿还是跟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再碍我的眼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一席话,说得戴宗权汗出如浆,双腿一软,便“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去,这才知道了眼前的爷小小年纪便做到首辅的高位,绝非天上掉下来的,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消气场全开,已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这都是老太爷让他说的,说是他说的次数多了,大爷便是立场再坚定,也多少会有几分动摇,只要他动摇了,天长日久的,他们平家不就可以与前朝王萧高朱那样的大世家一样,岂止名垂青史,连史书都将由他们家书写了吗?
这些日子,戴宗权一直在找机会向平隽谏言,只可惜几乎没找到过机会,至今也没切入过正题,万万没想到,终于有机会切入主题了,平隽的态度却是如此的厌恶与决绝,若他真被大爷送回去了,老太爷一定不会轻饶他,他以后在平家一定再没有立足之地了罢?
戴宗权只得低声哀求道:“大爷,属下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会再犯,绝对,会以大爷的意愿和吩咐为要,再不敢有二心,求大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别打发属下回去,属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平隽当然知道这些话不是戴宗权想劝自己,而是祖父想劝自己的,事实上,自他当上首辅以来,这样的话,祖父就亲自与他说过不止一次了。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尊荣的诱惑下,向来在人前德高望重,淡泊名利,一心为公的祖父,也变得有些让平隽陌生了,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他老人家变了,而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只不过自己现在才发现而已。
平隽不好对平西侯疾言厉色,到底是自己的祖父,便只好对其阳奉阴违,不管怎么说,都坚持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了,譬如这次他下云贵,祖父就百般反对,说他离了盛京,不是把自己首辅的职权,也拱手让给宇文修吗?
但他依然出发了,倒是没想到,他态度都这般明显了,祖父还不死心,还打着日日让幕僚对他耳提面命的主意,真当他还是几岁时呢?他不能对自己的祖父不客气,难道还不能对他养的狗不客气了?!
平隽因冷笑道:“说来戴先生做我的幕僚也有这么长时间了,却一直到今日才认识到,你已是我的幕僚,而非祖父的幕僚了?只可惜你认识得太迟了!”
‘我的’两个字,被他有意咬得极重,明明白白在告诉戴宗权,他给过他机会,给他留过余地的,奈何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看来,他不是没意识到,而是觉得,自己看在他是祖父给的面子上,终究不会将他怎么样,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当做祖父的人,那他更得不留余地一次,好让祖父彻底明白自己的决心了!
“清风——,清风——”平隽扬声叫起清风来,待其小跑至自己面前后,冷声道:“安排两个人,明儿一早送戴先生回京去!这一路上有多不太平,戴先生是亲眼看见了的,只可惜我实在抽不出多的人手送你回京了,你自己路上小心罢!”
后面的话,显然是对戴宗权说的,说完便拂袖离开,径自进了自己的营帐去。
余下戴宗权面如土色,实在很想求清风帮自己说项一下,但想到平隽的性子,知道此事已绝无回圜的余地了,到底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请求咽了回去,慢慢的自地上爬了起来,跪首辅大人也就罢了,还要跪他的小厮,那他就真是太丢天下读书人的脸了!
可一想到回去后平西侯的雷霆震怒,还有路上时不时的就要遇上一群拦路剪径的,他又忍不住腿软,怎么算他能平安回京,继续在侯爷面前保有几分体面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要不,他再去求求大爷,什么面子里子的都不要了?他说得好听是幕僚,蒙侯爷和大爷都叫一声‘先生’,可说白了,不过是平家养的一条狗而已,都做狗了,还要什么颜面与尊严?
平隽回了自己的营帐里,脸色仍很是不好看。
他的另一个小厮明月见了,知道自家爷正心情不好,虽然一路上爷心情好的时候就几乎没有过,这次却显然更生气,明月不敢多嘴,只轻手轻脚去外面打了热水进来服侍他梳洗。
平隽梳洗一番后,觉得心里稍稍不那么压抑得难受了,便除了外衫,只着中衣,躺到了简易搭就的床上去,以手枕头,想起方才戴宗权的话来。
要说他真一点野心都没有过,那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他离那个至高无上,对全天下所有男人都有着致命诱惑力的位子,可真只一步之遥了,他也有自信,他有那个能力,他可以做得比本朝大多数皇帝都好,他想让这天下在自己的治理下,变得海清河晏,处处是Chun天,他还想,证明给……表妹看,他真的一点都不比宇文修差……
可他的这点野心,在经过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后,已经消弭殆尽了,他和宇文修若真斗起来,必定两败俱伤,各自的心腹家族也都得参与其中,本来朝中如今就全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了,届时岂非越发没人肯做实事,百姓们的日子岂非只能越发的苦难了?
从来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百姓,从来城门失火,殃及的也都是池鱼。
那是平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作为当朝的首辅不愿意看到,作为最基本、最纯粹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若真有朝一日宇文修想上位了,他绝不会与之相争,争到最后,只剩一个奄奄一息,再也好不了的空壳子,又有什么意思?他想要救国救民,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名垂青史,多的是法子,他总能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让自己名扬千古,让后人心悦诚服的为他写下专属于自己的《平公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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