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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何为道?
即便身处其中,神魂切切实实地体悟到了大道,魏昭也无法表述出来。道是万物之始,是万物之终;道是万法之源,是万法之径。魏昭在时隔多年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道心,或者说,它一直都在。
道心可不是内丹或神魂,魏昭在此刻醒悟,它只不过是个通道或窗口罢了。大道亘古不变,变者为人心而已,倘若闭耳塞听,顽固不化,又如何能感应到天地之声?
没有什么道心破碎,只是他扭开了头,否认自己曾走过的道路,拒绝天地与己身。庸人顺应天时如同候鸟顺时而飞,如同一无所能的穷人认命度日,只是无知无能。但叛逆者,像是之前的魏昭,固执地企图与天道背道而驰,又在发现无法反抗时对命运绝望,未曾想过自己也是天道的一环,也称不上聪明。他好似一颗长错了方向的智齿,全部毅力、决心和勇气都用错了方向,以至于越是挣扎痛苦越盛,空余一腔愤恨。
愤怒与仇恨并不能解决问题。
——这个道理,与天道一样,倘若不能自行领悟,那就只是一句空荡荡的说教而已。
魏昭感到某种力量渗透了自己即将崩溃的身体与神魂,这股力量停滞了周向阳即将爆裂的剑心,时间与空间尽数合为一体,凝聚在他这个点上。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凌驾于无数时间线上,融合于所有平行空间,仿佛无尽时空唯一那个定点。
水波般的无形波动席卷过整个玄冰渊下,席卷过昆华界的本源,这声音带着股奇特的欣悦。魏昭不由得想起很久前的春天,当冰封了一冬的河流解冻,溪水在春雨中涨起,它从上游奔腾而下的声音让年幼的魏昭无比雀跃。他曾觉得这不止是自身的情绪,也是溪流本身的喜悦,谁说不是呢?魏昭在大道之中,感受到了法则的欢欣。
要是沙漠中遇到大雨的种子能够欣喜,要是爬过数百米石缝才得见阳光的枝条也可以有情绪,那这便是了。
恐怕有史以来,没有一个幸运儿能如此贴近天道,贴近世界的本源,哪怕是作为天命之子的主角也一样。别人家的天道都高高在上,等着有大机缘、大悟性之人前去参悟一鳞半爪,昆华界呢,这方走向破灭的天地竭力求存,只差在魏昭面前脱光了打滚儿了。天道用尽了全力,好在规则范围内帮助它所选择的能改变末日之人。
可惜,天命可得,天道却只能靠悟。
包括之前的魏昭在内,所有天选者都只能看见皮毛,即是不完整未来的缩影,却对真正的宝藏一无所知。得天命者反倒被未来蒙蔽了双眼,买椟还珠,在得知剧本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恒定而无用的道路。
真正的馈赠是什么?
大道,玄之又玄,不可用常理衡量。凡人悟道能入道,修真者们只要闪神间悟道了片刻,就足以跨过瓶颈关隘,反之,那些困在结丹、结婴、化神乃至飞升一步之遥的人都毫无办法,只能苦苦等待一个与大道结缘的契机。大道是有幸落上头顶的一滴甘露,是积土成山终得一窥的圣地,无数人感叹:朝闻道,夕可死矣。
而得天命垂青,被天道寄望拯救世界的人,一旦道心畅通……这么说吧,别人悟一次道那是三千弱水取一滴,魏昭此时的悟道,那是直接摔进水里。
魏昭在这一刻与大道同行。
他的神魂与世界本源共鸣,瞬间不分你我,好似一滴水落入海中。魏昭与昆华界共鸣,他一瞬间知晓了无数未来的无数可能,仿佛动一动手指就能熄灭无数未来。周向阳的自爆被无限延长,奇怪的是魏昭身上的时间却在流动不休。他的身体崩溃又重生,由一缕龙气到一个人,进而入道,练气,筑基,结丹,结婴,化神……还没有停。
魏昭的力量不断攀升,无休无止,几乎无边无际。他感到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意识由喜悦变得平静无波,仿佛成为了天地本身。他看到这一个世界里的魔龙死于萧逸飞剑下,那一个魔龙被炼制成捕龙印,还有别的则被度化成坐骑,或者年少早夭,甚至从未出生,等等等等。这又有什么关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这一条未来中“我”成为赢家,就有另一个未来的“我”输得一无所有,如旭日东升西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魏昭在无尽的虚空中看到了公良至。
当然,无尽的时间线里有无数魏昭,当然也有无数公良至。他是清冷的少年,是微笑的伙伴,是无情的敌人。一些未来里他们缠绵一生,另一些未来他们相杀而终,亦或在大量世界主线与他们无关的时间线上,他们无声无息地死在千里之外。然而他们总是曾在一起,注定的乾天双壁,注定的总角之交两小无猜,注定的心慕彼此,无论是否有机会觉察到这一点。
魏昭看到公良至,他身处夹缝当中,站在一个幽魂身边。这一个公良至不算年轻,既不冰冷也不天真,眉间总缠绕着挥之不去的忧虑,让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哪怕是恢弘壮丽的屠龙战场也没占用他一丝半点的注意力。这个公良至手捧龙珠,看着前方,视线游移不定,他在找什么?
公良至隔着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与魏昭遥遥相望。
魏昭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是谁。
“朝闻道,夕可死”,有时这就是字面意思的大实话。大道无疑是至高之物,最了不得的修真者也难以领悟太久太多,否则难免觉得比起当一个人,成为大道的一部分会更好。修炼到极致的修士总喜欢与道相合,过去魏昭总想不明白这时为什么(“这不是自杀吗?”),如今他明白了。
大道无比壮美,胜过人间种种喜乐。与道相合能成为万物,成为法则,成为永恒,对于修道士而言这有着极其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魏昭,如之前种种事情体现出来的一样,他是个比起仙人,更像游侠的人。
他不想与道合真,他还有仇未报,有人在等。他要去宰了白正云,他要去亲一亲公良至,抱一抱公良曦。哦对了,他还要斩杀黑龙,拯救世界呢。
魏昭的境界从合道跌落了,有如此强烈的个人意识和个人感情的个体根本不可能与道相合。但在合道又从中跌落之后,化神境界的修为留了下来,而曾经攀登过顶峰的魏昭,成为了“唯一”
由《捕龙印》延伸出的世界,其中的人物是可以“量产”的。你与某人交流无数次就能知道对方的经历、好恶,能推测出对方的性格、心情,对这个人说什么话能得到什么回应,对这个人做什么事能引导他走向什么未来……当书中的“角色”成型,一个复杂的灵魂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扁平化成几个标签。只要“设定”没有崩坏,故事就会重复,而天道的选择制造出各式各样变动有限的支线,这里无数废弃的世界里有无数失败的魏昭。
但在此刻,魏昭成为了独一无二的一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躺在那里的阿昭没有消失,然而这里的魏昭已经与无数可能性中那个命定反派分离了开来。过去他读《捕龙印》是在读自己的命运,如今却可以作为一个超脱者。天道的孤注一掷让他捡了便宜,或许魏昭此时的状态不能说是悟道,而是得道。
一瞬千年。
魏昭过去羡慕嫉妒恨过上百年就化神的主角萧逸飞,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有这等待遇。他几乎到达了昆华界能承载的顶峰,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要是他继续掠夺一点天地本源,直接飞升也不是不可能。那就像他曾经打算过的一样,像那条企图吞噬昆华界得道的黑龙一样,踩着故土的灰烬,超脱次方凡尘。
这有点讽刺,寻求解决黑龙之患的天道成功培养出了另一个有资本这么做的隐患,还恰恰是魏昭,黑龙的血脉,命定的反派。
是趁机当个大魔王,还是去九死一生地打魔王?
魏昭伸出了手。
要是早上一年,或者只在公良曦死了的那个时候,答案都显而易见。但是在现在,在悟大道、明本心的现在——
从虚空之中,飞来一团流光四溢的气团。它是无色无相无形之剑,无穷可能之剑,红尘道转灵真君未能炼制成功的瑰宝,青剑娘子的斩魔剑,萧逸飞的屠龙剑,周向阳的玄黄剑,魏昭的逆命剑。鬼召用它砍瓜切菜十分顺手,只是清算时魏昭还是用牙而非剑咬掉了陆函波的脑袋,没让这把剑出多少风头。它在公良至和魏昭掉下玄冰渊时一并掉了下去,已经不见踪影。
眼前这一把是它吗?是这把剑,却不是掉下去的逆命剑,因为它显然还是一枚剑胎。它无色无相,有无穷可能,不知是不是巧合,每个天选者都要去拿它——于是不知是因还是果,比起命定的主角萧逸飞,反倒是这把剑与天道关系更近。
剑胎飞进了魏昭手中,如乳燕投林。魏昭抓住它,这闪动的剑胎便在他手中成型。
一把光辉灿烂之剑。
它有些像阿昭用的那把离火剑,只是剑身更长,剑锋更锐利,剑身更宽大沉重。剑芒纯白,如凤凰涅槃之火,魏昭挽了个剑花,长剑发出一声龙吟似的长啸。
“又见面了。”魏昭笑道,“这一回,一定让你能大展身手。”
宝剑回以欢喜的剑鸣。
它可真是把好剑,既不适合被满心盘算的阴谋家当成通关道具,也不该雪藏于以身躯作战的魔龙反派之手。魏昭头一次与它心意相通,发现这把剑果然适合自己。这把藏于地下数百年的佩剑,在等待一名英雄。
要叫英雄剑吗?不,此剑名为“吾命”,吾命剑,吾命在吾手,神魔皆由我。
一切只在一瞬间。
在周向阳眼中,从自爆道心到一只手将能把方圆百里夷为平地的能量摁灭,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刺眼的光芒在手心熄灭,只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
“你……?”
他有无数疑问想问,却只能难以置信地倒下去,喉中的问句合着血沫难以听清。倒地前周向阳便死去了,即将消散的魂魄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对他保证道:“魔龙不会出世。”
而年轻的公良至什么都没看清。他看见周向阳的尸身在地上摔成一堆死灰,看见方才摇摇欲坠的黑龙不见踪影,似乎和那能吞没一切的白光一起消失了。一道风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像一只大手,揉乱他的头发,擦掉他脸颊上的血。
他听到风说:“保重。”
阿昭从沉重的疼痛中睁开眼睛,一道暖流在骨骼中流淌,让方才致命的伤势好了大半。他想不起刚刚怎么了,却觉得白光亮起时自己身上仿佛过了很长时间,至少比几息长,比一炷香一盏茶长,是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他不知道,却发现自己能站起来了。
公良至发出一声惊呼,连忙去扶摇摇晃晃要站起来的阿昭,对方还浑身是血呢。阿昭龇牙咧嘴地摸了摸伤口,把满是鲜血的衣衫都给脱掉了。他摸着摸着哎呀了一声,惊呼道:“良至!我背后怎么有硬硬的东西?谁的暗器留着了?骨头露出来了?”
公良至连忙绕道他身后去看,只见那儿一大片都是青黑色的皮肤。只是那硬邦邦的东西哪儿是暗器和骨头?那分明是大片大片的黑鳞。
“龙鳞……”良至抽了口气。
“龙鳞?”阿昭愕然道,“什么?我祖上有龙血啊?”
良至不答话,只是轻轻摸着他的鳞片,一片又一片,摸得他痒痒的。阿昭觉得良至的手有点发抖,开始他以为对方在窃笑,一回头却见到好友嘴唇也在抖,吓了他好大一跳。
“你怎么啦?”他问,良至不说话,只是摇头,又像要哭又像要笑的。他摸来摸去摸了好久,说:“八十片,再长一片,你就能化龙了。”
“哦。”阿昭呐呐应了一声,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个上面。他担心公良至,忍不住一直盯着良至的脸。他一直盯着良至的脸,越看越觉得朋友长得真好看。这可真奇怪,他们认识怎么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良至好看啊,公良至一直很好看。可是不知为何,阿昭觉得公良至好像更好看了,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他的嘴唇。
阿昭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有羽毛在挠,是因为化龙的时候骨头和心都会发痒吗?良至的脸上覆着血污,像被擦过,却没擦干净,弄得阿昭更想替他擦一下。公良至此时还在一片一片数着阿昭的背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神游天外。阿昭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凑了上去。
他擦掉公良至脸上的血,然后俯身亲了他的朋友。
亲在嘴上。
阿昭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么做的感觉对极了,他早该如此,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不付诸行动。公良至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吓得浑身都硬邦邦的,直到阿昭松手还没缓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瞪着开始长鳞片的好友,仿佛在怀疑是不是鳞片长进了对方的脑子里。阿昭被瞪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我没毛病。”他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两边都有点发热,“我,呃,就、就觉得想亲你一下,我觉得我们应该经常这么做,还挺……”
挺什么?挺舒服?挺开心?好像都有,反正挺对。阿昭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之后,像一场瑰丽神奇的冒险之前,像和公良至一起吃饱了躺在草地上,腿挨着腿,什么都不用做。他欣喜若狂又平静安宁,仿佛什么东西还差临门一脚,都把自己搞糊涂了。阿昭看着良至呆滞的表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要是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就不……”
他没说完,因为公良至扑了上来,用力地亲吻他。良至亲上来的力度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像要和他揉成一团,像干柴遇烈火,把他也一样点燃了。阿昭毫不犹豫地亲了回去,他压着良至的后脑勺,良至抓着他的背,若非两个人勉强想起自己还要逃命,他们大概能在这里纠缠到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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