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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津,夏商属梁州,周属巴国,秦属巴郡。南北朝之前都是江州县属地。明洪武九年(1376年),设置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重庆府,江津县仍属重庆。江津隶属重庆府,位于重庆西南部,因地处长江要津而得名,从古至今便是长江上游航运枢纽和物资集散地。
眼下刚立冬,就接连几场大雨下来,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城外江水暴涨,江边的码头都被淹了,往来的客商船只也少了不少。县衙坐落在城北长江岸边,离县衙一里之地便是码头,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戌时已过,再加上阴雨绵绵,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像往日一样亮着灯开着,街上的夜市却极少行人。
靠码头东边徐家老店里,店老板和三四个伙计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门面里围着火塘边烤火。火塘上吊着一个铜壶,看样子有些年头了,正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热气,掌柜的和伙计都一样,一人手里面捧着个大茶缸,喝着里面的姜茶驱寒。
“诶,掌柜的,你听说没有?听说皇太子到了成都。一来就拿下了十几个大官,连布政使都被抓了!啧啧,听说这些官都被抄了家。官员的俸禄那么高,怎么还想着贪,也不知咋想的……”年纪最大的老伙计老纪找了一个话头说道。
被称作掌柜的老徐听得扑哧一笑,瞟了他一眼,说:“老纪,你知道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就是本性。人啦,不到栽了的时候,总是一山看着一山高啊。有些人就不懂得惜福,以前啊,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这些年啊,一些农户的心也野了,被那些奸商忽悠着种桑养蚕,头一两年倒是挣了不少。现在粮食缺了,赚的钱全赔进去,也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都是自作孽哦!不好好做田,搞起了外门邪道。太子爷来了就好,是该刹刹这股子歪风了……”
正说着,一股狂风挟着雨雾吹进了大堂里,众人都是一激灵,徐掌柜的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拿起帕子胡乱擦了一下,看着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自言自语咕噜了一句:“这贼老天,刚立冬咋就这么冷了?今个怕是没啥子客人了,晦气!“说到这,又吩咐一个年纪最小的伙计,”小林子,去!把大门关上,这风嗖嗖的冻死个人。”
“哎!”
一个身材瘦小,年约十五六的小伙计答应一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便打算上前去关上大门。他刚走到店门口,却隐隐听到石板路上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小林子把头伸到大门外循声去看,却见从县衙方向来了两辆马车,两边还跟着一帮子衙役提着马灯正朝这边走,一时间街口处灯光乱晃。小林子脸上一喜,赶紧回头招呼:“娘舅,县衙那边来客人了!”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到了店门口停下,首先下车正是江津县令曹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脸的横肉,虽然穿着七品的文官袍子,像武官却多过像文官。后面的一辆马车,下来一位六品的文官,五十来岁的年纪,颔下一付长髯,虽然清瘦,却更有威仪。
后下车的这位大人徐掌柜也不陌生,这位是建南道按察使司佥事吴景,算是老熟人了。他基本上每年都要来几次江津检查县衙工作。这人有个怪癖,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从不喜欢住驿站,来江津时总喜欢住在徐家客栈,算是老主顾了。而且这位爷每次来都喜欢住在东边的院子里。
不用吩咐,店里的伙计都轻车熟路,都知道自己干啥,曹县令吩咐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他亲自陪着送吴景进了东院的客房。县尉范藻往柜上扔出十块银元,说:”天寒地冻印,弟兄们今个儿都辛苦一天了,本县尉请客,徐掌柜,好酒好菜的都拿上来。“话音刚落,众衙役个个笑逐颜开,纷纷称谢。
徐掌柜赶紧应诺,立刻吩咐厨房置办酒席,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银元收进怀里,自己亲自下厨掌勺。这么晚了,这样的天气还有客人上门,还有生意可做,他现在的心里那真是美极了。谁知道,这酒席一开就没完没了,一直到深夜还没有结束的意思,这可把徐掌柜愁坏了。已经天交子时了,曹县令呆在东院里就没有出来过。
子时一过,亲自掌勺的徐掌柜已经困得不行,便让几个伙计守着,自己找了间厢房,进屋先躺一会儿。小林子觉得身上不得劲,他吃过晚饭后肚子就不太舒服,现在肚子里更是开始龙虎斗,五荤六素乱搅,刚才捏看鼻子生吃了几颗大蒜子,仍然不顶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东厕跑。
快到子时时,吴大人身边的任师爷让他烧些热水送进房间。当时他咬着牙挣扎着往东院里送了两桶热水,进去以后,眼见曹大人正陪着按察使司佥事吴景还在上房屋里说话。现在肚子又痛了,院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县尉大人范藻在那里亲自守着。
小林子有些踌躇,一来是不敢面对县尉,二来也确实不好意思再进东厕,只好在大堂边的耳房里躺了,又强忍了半个时辰,县衙的人还没有走的意思。小林子呆在床上苦熬,脸都憋青了,还不见曹县令离去,急切中只好起来,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一直奔到后院,在水井旁菜园子中来了个长蹲。半晌,小林子觉得肚里松快了些,提起裤子仰头看天,天墨黑墨黑的云层压得很低,时不时还闪两下电光,他心中暗忖这场延续了几日的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老槐树上的枯枝败叶纷纷落下,裤子打在屋檐上都劈劈啪啪。披着蓑衣的小林子刚打了个寒噤,便听到半空中传来火车轮子碾过桥洞似的滚雷声,天空又划过几道电闪,小林子心中吐槽:特么的,这大冬天的还打起了雷!莫非这天下将要大乱?想想前段时间风传的川西民乱,他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寒颤。
小林子挪动着又困又麻的两腿正要出菜地,突然从东院北屋里传来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在地上,紧接着便听到吴佥事怒气冲冲的声音:“曹县令,你这样死纠活缠,让本官越发瞧你不起!既然你不愿告辞,那今晚我高卧榻上,只好请你闷坐苦等,等我睡醒,再接着和你拌嘴!如此胡搅蛮缠,成何体统?”
“咦,这么官儿还拌嘴么?”小林子好奇心陡起,想想反正现在正跑肚子,不如索性守在菜园子里倒便当。他借着一隐一闪的电光,蹑手蹑脚地婀菜地畦埂,在凉风中簌簌发抖的他潜到北窗下,坐在老桑树下的石条上。呆了好一阵没听见屋里有动静,忍不住起身,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瞧。
屋里光线很柔和,桌上有一盏最新款的煤油灯,只是那灯芯捻儿挑得不高,莹莹如豆的灯焰儿透过玻璃,幽幽发着青绿的光,显得有点阴森吓人。小林子眯着眼盯视许久才看清屋内的情形。那位按察使司的佥事吴景大人半卧在花梨木的大床上,脸朝窗户似乎在闭目养神,他的那位任师爷背靠窗台,垂手站着,看不清神色。县令曹甫没戴官帽,一手揉着脑门子,一手插在裤兜里在卧室里徐徐踱步。靠门口站的却是县尉范藻,也是沉着脸一声不吭。
“吴大人,下官并没打算跟大人您纠缠不休,”良久,曹甫像是拿定了主意,扬起脸冷冷盯着吴景,嘴角带着一丝冷酷的微笑,徐徐说道:“本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是你大人三番五次不远千里从成都到这里来寻本官的晦气。我就不明白:亏空,哪个县都有;赃银,如今川中更是无官不吃。你何苦偏偏咬住我曹某人不松口?你到底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怎么办?!”
吴佥事眼也不睁,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说道:“你说的没有一句对的。我管的是粮储道,通省银钱都从本官手里过,要弄钱寻不到你曹甫头上。江津本是水陆通衢要道,每年过往的船只有多少?县衙里原来并不亏空,你到任不足三年,短少了三十五万银元。“
说到这,吴景冷哼一声:”哼,你说是防汛救灾了,本官已经调查过了,江津虽然遭了灾,根本规模不大,损耗不会超过两万银元。那么本关倒想问问你,还有三十三万银元去了哪里?所以本官要参你,至于你说四川无官不贪,这话你冲太子爷说去。我只是朝廷守仓库一只小猫,捉一只耗子算一只。拿了朝廷的高薪俸禄,如果吃饱了肚皮就不捉耗子,能行吗?”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曹甫狞笑道,“比起某些大人,我算清官呢!明人不说暗话,你干脆点说吧,你要多少?”
“我不要!”
“三万!”
“……”
“五万!”
“……”
“六万!不能再多了!”
“嘻!”躺在床上的吴佥事哂然一笑:“曹大人,真是好笑!本官一年两万银元俸禄够使的了。那六万银元你带进棺材里去吧!”
这句话像一道闸门,死死卡住了话题,屋子里顿时又是一阵沉寂。小林子此时躲在窗外,看得连肚子疼也忘记了。忽然一道明闪划空而过,凉雨飒飒地飘落下来。小柝子心中不禁暗笑:想不到今晚跑茅房还这么开眼界,今个算是长见识了。忽又觉得有点内憋,正打算要离开,却见对面县尉范藻正挤眉弄眼朝窗户使眼色,他还以为看见自己偷听壁根,顿时吓了一大跳,冷汗都冒出来了。
正诧异间,却见背靠窗台的曹县今从背后给任师爷手里塞了个小纸包。那任师爷不动声色,取过炕桌上的茶杯泼了残茶,小心地展开纸包,哆嗦着手指头将包里的什么东西抖进茶杯,就桌上紫砂壶倾满了水,又晃了晃。此刻曹县令似乎泄了气,对着吴佥事轻声道:“罢了,下官想办法把亏空补上,在下也是一时糊涂,还请大人放在下一马。“说罢,揖手躬身一礼,吴景脸色好了一点,重新又坐了起来。
任师爷趁机上前一步,捧起刚泡好的茶,直接递到吴佥事的手里,口称:”老爷,您请用茶。”
“下毒!”小林子浑身一个激灵,惊恐得双眼都直了,大张着口通身冷汗淋漓,竟像木头人一样僵立在窗外,连话也说不出来!那吴佥事懒洋洋端起茶杯,随口说道:“曹县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虽然愿意补上亏空,但一码归一码,本官依旧会据实上报,这是本官的职责。”
吴佥事语气冷冰冰的,举杯一饮而尽,目中炯然生光,又冲着曹甫说道,“本官自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道。十三为童生,十五进学,二十岁举孝廉,二十一岁在先帝爷手里中进士。如今在正德爷手里又做了二十三年官,也算宦海经历不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此时我才真正明白,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因其不耻于独为小人。你自己做赃官,还要拉上我!好生听我劝,回去写一篇自劾文章,退出赃银,小小处分承受了,我在太子爷和彭总督那里还可替你周旋几句——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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