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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陈设倒是寻常,许尘那双被田园风光喂饱的眼睛终于可以暂时休息。农夫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解释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山后的林子里去摘什么野果,然后端出了妻子给他预备好的、谈不上丰盛的菜肴,又在井旁去洗了盆瓜果和一把时新野蔬,把酱碗和酒壶往桌上一搁。
许尘也不客气,就着蘸酱菜和一碗猪蹄,便喝起起酒来。他本就是个好酒之人,酒量却很糟糕,想着稍后还要赶路,喝了两碗,便把酒碗递给了侍女。
侍女越喝眼睛越亮。农家自酿的包谷酒不可能比九江双蒸更烈更美,但只要是酒,便能令她欢喜。农夫看着这个身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擅饮,顿时梦回吹角连营当年,兴奋地与她拼起酒来。
能够在酒道上战胜侍女的人,以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永远不可能出现。许尘不行,陈鲁杰不行,农夫自然也不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黝黑的脸颊便变得通红,言谈间酒气渐重,口齿也变得有些不清。
便在这时,小院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急促的叩门声和催促声。
许尘早就听着动静,想着从来只有话本小说里的钦差大臣,才会随便吃顿饭,便遇着不长眼的歹人,难道如今的自己也有了这等待遇?
他并不知道朝小树在北燕乡下便遇着过闯门,也没有想明白天枢处客卿加暗侍卫荣誉总管再加玄微亲传弟子的身份其实远远要高于所谓钦差,只是总觉得这事情来的有些太没道理,便没有动。
也轮不着他动,农夫听着院外传来的声音,打着酒嗝站起身来,示意许尘坐着,自己推门而出便开始与那些叩门的人吵架。
“出工我什么没出?去年冬天修水库,谁不知道我杨二喜出力最多?乡里修公学我也乐意,问题是这漆钱没道理让我垫着啊。”
“杨二喜,谁让你垫了?谁让你垫了!你只不过是找借口,就是想多挣几两银子,我告诉你,这可是县衙定的价钱!”
“我呸!咱乡的公学比别的乡大一倍,那得多多少漆钱?县衙定的价钱不对,难道也要让我赔着本做?”
“真是放肆到了极点!不要仗着你是退伍的老兵,我就不敢收拾你!仔细我告到县衙去,让县老爷来整治你!”
“我去公学解律先生那里问过,唐律里面便没有这条!我是退伍老兵,本来就可以减半工,你们钱给的不够,就别想我动手!”
“我、操、你奶奶的!”
“我、操、你祖奶奶的!”
“我、操、你太祖奶奶的!”
“你居然敢对太祖不敬!我要去都城里告御状!”
一番争吵混着无数脏话秽语,终究还是无聊地结束,院栅外那名愤怒到了极点的里正,不知骂了杨二喜多少辈祖宗,却始终没有闯门进来。
杨二喜骂骂咧咧回了屋,对着许尘和侍女挥手说道:“莫要理这些腌臜事,咱们仨继续喝,错了,我和这丫头继续喝。”
听着这番争吵,许尘大概猜到冲突的原由为何,又随意多问了两句。杨二喜解释道:“既然是募役,银钱至少得给够,不然我才懒得去,我自家的猪圈还没刷完……你也不用替我担心,公学里的解律老师把那条唐律给我找了出来,我占着理,别说里正,就是县太爷来,也没办法说我什么。”
许尘说道:“你就不怕里正来阴的?如果真得罪了县衙,官府随便找条罪名,可就能把你整治的不善。”
杨二喜酒饮的有些高了,听着这话大笑起来,转身在厢柜里掏出一把保养极好的黄杨木弓,拍打着厚实的胸膛,骄傲说道:“有啥好怕的?谁没有当过几年兵?真把我逼急了,难道我不会动手?”
许尘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遇着什么真的不平,自然也没有发生惩治黑心官员,继而牵连他身后背景靠山,最终在京城里掀起一场狂风暴雨,演变成一场斗争的可能。
喝酒用饭七半饱后,许尘便向杨二喜告辞,杨二喜是个直爽人,酒满意足不再刻意留客,帮他把水囊灌满,又给了两个香瓜,便相互道别。
黑色马车继续南下,伴着越来越斜的日头,行走在安静的道路上,行走在如画的田园村镇间,一路可见野花,多见青色的稻田。
许尘坐在窗畔,看着朝阳南方肥沃的原野,想着先前在农夫家里听到见到的画面,又想着此生大概没有机会再与那名农夫相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然后明白了为什么兑山宗和大师兄为对唐律如此重视。
“都说西晋是天赐之国,其实我朝阳才真是天赐之国,南方田野肥沃,风调雨顺,少有灾害,再往南去又有群山为先天的战略屏障……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兑山宗,有唐律,还有真把唐律当回事情的陛下和官员们,而且那名农夫、甚至那个里正都能生活的如此认真。”
他说道:“朝阳肯定有贪官污吏,有像我一样道德败坏的家伙,但只要绝大多数人都在这样认真的生活,那么这片肥沃的原野,便等于一直在被不间断地浇灌心血,必将一直肥沃下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侍女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呢?”
许尘想了想后说道:“我想说的是……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替这个国家去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你知道的,我向来很恐惧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感,因为这种热血感很容易让人死的太快,所以,我很佩服当年建国时的那些前贤。”
西晋深山,知守观侧,也有一大片平缓的草甸,只不过这里的草甸和朝阳南方的那些草甸不同,上面没有葡萄架,也没有粉刷成各种鲜艳颜色的民宅,只有连高低都完全一致的青草以及那座威严的道殿。
道殿后方的炼药房里,这些天一直在不停地挥散着淡淡的药香,那个古朴的药鼎始终搁在炉火上,陈鲁杰每天依旧要去洞窟里服侍那些奇怪的老道士,却把剩余的时间全部投放在炼药这件事情上。
陈鲁杰的炼药之法来自天书沙字卷,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炼了数日,鼎里泄出来的药香越来越浓,却依然没有成功。
沙字卷上记载的修行功法和炼药之法,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并局限于道门——坐地丹也不是道门的圣药,而是佛宗的心血药。
陈鲁杰清楚坐地丹珍稀罕见的原因是什么。不是因为佛宗的大师们真的心若止水,对修行没有任何企图心,而是因为这味坐地丹所需要的原材料已近枯竭,而且这味所谓的心血药居然真的需要心血。
他炼的这炉坐地丹,一直未能出鼎,等待的也正是那味心血。
佛宗圣药需要的心血,自然不可能是猪心狗心也更不可能是狼心,而是心境真正平静,气息真正精纯,甘愿殉道的苦行僧的心头之血。
如此心血自然世间难寻,尤其对于讲究慈悲戒杀的佛宗而言,哪里肯用门下弟子的生命来炼药,而苦行僧修行到甘愿殉道的境界,却又必然心若止水,怎么可能为了丹药这种身外法门行此血腥手段?
因为这些原因,这种虽然不及通天丸,但亦非常神奇的丹药,竟是从来没有在佛门里真正出现过,便是传说中的悬空寺也没有,反倒是当年魔宗势盛时,曾经生擒过两位复国的高僧,炼了两鼎。
随着时间流逝,魔宗凋零,那两鼎坐地丹早已药尽鼎空,如果陈鲁杰炼成这鼎丹药,那真将会给修行界带来极大的震动。
只是……心境平静、气息精纯的苦行僧到哪里去寻找?陈鲁杰如今修为境界如此差劲,就算找到又如何能够杀死那些僧人取其心血?
昏暗的房间内,药鼎缓缓地喷吐带着药香的雾气,有几缕飘到他的脸前。陈鲁杰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灰暗的眼瞳里现出一抹极淡又极复杂的笑容,似在自嘲又似在嘲讽世间那些不幸的人们。
他伸手摘下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后缓缓脱下身上的旧道袍,平静而一丝不苟地折好放在蒲团旁的地面上。
赤裸身躯的肌肤异常苍白,就如同风化前那一刻的玉石,胸口处有道约拳头大小的洞,那个洞贯穿了身体,隐约可以看见被挤压石化的内脏创壁,斑驳污糟色彩恶心,看上去恐怖到了极点。
这是在荒原雪崖上,他被许尘用元十三箭射出来的洞。
谁也不知道受了这么重的伤,陈鲁杰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箭洞里隐隐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和蠕动的内脏,在偏左方的深处,还能看到一颗血红色的心脏正在缓缓跳动。
陈鲁杰走到药鼎前,用极强的意志力让自己的手不再颤抖,然后他握着一柄小刀,探进胸口那个箭洞里,用刀锋轻轻划破心脏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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