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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饥荒其实只是二郎手中诸多麻烦中并不算十分迫切的一个。

对他而言更棘手的是寿春之围。

因前线溃败,淮北大片土地落入敌手。九月中,东魏国集合三路大军围困淮南重镇寿春。一旦寿春失守东魏大军渡过淮河,战线将很快推进到长江一线,那时建康的局面便危急了。

但前线消息驳杂不通,等建康确认寿春被围攻时,已到九月下旬了。

朝廷剩余的兵力大都被牵制在汝南一线,故而对寿春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仰仗徐茂坚守不降,等朝廷抽调出援军来。

在二十几万大军的围困下,没人知道寿春究竟能坚持多久。已经有人倡议重新在京口驻防,加强石头城防和江上巡逻——分明就是在做放弃淮南、退守长江一线的准备。

二郎不无嘲讽的想:所幸长江龙蟠,石头虎踞,建康城防固若金汤。他们还不必做投敌、亡国的准备

二郎确实比旁人更有理由担忧寿春之围困。

不用为旁的——被围困在寿春拼死力守之人,是他的亲舅舅。

二郎是扬州刺史,掌握一州军政钱粮大权,离徐州也最近。他能去救徐茂,但问题是扬州正在闹饥荒,而大军不可能空着肚子奔袭去寿春。如何筹集军粮,这才是扬州幕府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如意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七万六千斛粮食。不多,可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二郎手下大军并没能奔袭淮南去解寿春之围困。

因为汝南叛军先于西魏大军,直逼长江而来。

天和五年十月。

清晨。

红日将升未升时候,江上薄雾弥漫。洲渚滩涂还沉在一片黑暗中,远望只见白水黑土,风吹芦苇瑟瑟。一时渔船的撑杆破开江面,惊醒水禽,那鸥鹭便拍打翅膀,在波光中腾空而起。

如意晨练归来,路过此地,忽就想起去岁十月里她送徐仪出征的情景。原来当日秋景与今日并无什么不同。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新景似旧景。

可期年之会已至,同她相约之人却没有回来。

江上风劲,她不过愣神片刻,系发的青巾便被江风吹开了。

她便在栈桥便坐下,一边思索着昨日看过还未处置的公文,一边信手挽发——在长干里住得越久,她公主的身份便也越发模糊。虽说不至于像此地寻常的妇人般赤脚挎着木盆来江边捣衣,可若她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府上那些婢女内侍已能泰然处之。

故而她能如此刻这般,安静的一个人的待着。

她毕竟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又三心二意,摆弄了半天头发,也只挽出个歪歪的髻子来。她也不大在意,随手用青巾绑好

又俯身拨弄江水,用以濯手。

她正待起身时,忽听一声轻笑,旁边一苇孤舟上便有少年挺身坐起。

原来先前他枕着手臂躺着舟内,因他逆着波光,故而如意没注意到。

那少年逆光而坐,形貌爽朗清举。有那么片刻如意望着他,恍若得见故人,江雾潮湿,她眼中、睫毛上尽是濛濛水汽,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

“原来古诗是这么来的。”他低笑道。

这声音响起时如意才骤然回过神来,她忙垂下眼眸,侧身擦了擦脸颊。遮去眸中雾气与失望。

——那并不是徐仪。

可也确实是故人。如意纵然不记得这少年的模样,可她至少记得他背上那柄格外瘦峭的长刀,他竟连在船上睡觉时也依旧抱着它。

何况事实上这少年气质独特、容貌出众,她其实记住了他的模样。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用一把芦苇调戏她的劣迹,想来这次所说古诗也不过是“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一类抖着小聪明调戏人的话,便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原来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那少年眼眸便一明,笑问道,“——你还记得我?”

如意坦诚道,“是。想来你也记得我吧。”

“那是自然。”那少年便笑道,“可惜今日我依旧不能回报你当日一饭之情,这一次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正说着他腹中便一响,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顿好饭?”

他说得毫无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风徐徐,明月朗朗,干净坦荡得很。

如意便道,“好。”

恰后渚篱门前的茶摊又支起桌椅来,如意便依旧在那里请他。

他也并不嫌弃寒酸,照例点三升米饭配一锅蒸鱼、一壶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饿了,便也点了一份豆花。

茶铺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还有些油腻。她锦衣玉食惯了,一时不大适应。好不容易用那么钝的勺子将豆花划开勺起,却又无法用很好看的礼仪将勺子送到唇边喝下去,还不小心将汤水撒了出来。等她终于笨拙、艰难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

他便随手勺了一勺鱼汤,示意给她看。

如意学着他的模样喝了一口,以回应他比起示范更像取笑的“指点”。回击之后,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调味粗糙,实在难以下咽。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边,道,“你不喝了吧?”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点头,那少年便麻利的将碗捧起来,津津有味的将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着她的碗吃她剩下的东西,下意识已站起来退了一步,满脸通红。

他还不解,“怎么了?”

如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扭头道,“……腿麻了,起来活动活动。”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一时风平,江上波光细碎。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摊上接连来了四五个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无雨,日头也并不晒人,却都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兜里的阴影里。是粗人的模样,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肤色却很白。

如意不由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状扁而长,不像是寻常行李。

那少年却忽就引开她的注意,道,“你还不曾问过我的姓名吧?”

如意却已无头一次见面时对这少年的好奇了——这少年其实并未改变,依旧是有趣、可结交的,可如今她的心态确实是略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我叫顾景楼。”那少年却干脆利落的开口了,随即又笑道,“这回我是从北边回来的,你不问问我北边有什么消息吗?”

待如意意识到他话中所隐藏的可能时,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这晨光中一点点的苏醒过来。有名为希望的、纵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让她为之徒劳奔波的东西,骤然被点亮过来。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过——”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刺耳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生打断了。那是宿铁阔刀骤然出鞘的摩擦声,那刀刀锋阔大,刀剑微翘,有独特的沉重的出鞘声。这刀可轻易斩甲三十扎,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纵然如意对杀气感知迟钝,可当这么沉重的大刀携着刀风自侧后劈来时,她的身体立刻便做出了反应,闪身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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