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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的行驶在雪后泥泞的青石路面上。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如意心情沉郁,自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张贲因琉璃的言行,对如意也心存愧疚。至于徐仪,他则不能不考虑如意日后在幼学馆中的处境。
虽说今日二皇子及时出面替如意解围了,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只要幼学馆中少年们依旧心存怀疑,就迟早能找到机会打探出如意的底细。而这几乎是无法防备的。
张贲和琉璃虽被排挤,但毕竟他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撑。可如意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那个,一旦徐仪离开幼学馆,她又被众人忌惮和排挤起来,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徐仪思来想去,依旧觉着这个麻烦无解——除非幼学馆正式开始招收女学生,或是如意也和琉璃一般,知难而退。
但这两件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幼学馆中还有其他可托付之人吗?
徐仪一时想到刘峻,但片刻之后还是否决了——这一日之后,只怕刘峻也要有一阵子无法振作。何况,这少年显然是喜欢琉璃的。万一他知道了如意的身份,为同琉璃和解,难保不会向如意提一些左右为难的请求。
他不由就望向如意。
如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便道,“我不怕。”
而徐仪也几乎在同时开口,“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话一说完,两人不觉就都失笑。片刻后如意垂眸道,“幼学馆不是表哥该待的地方——若不是我小了几岁,只能在幼学馆里读书,今年也想去国子学呢。原本该我奋力追赶表哥,怎么竟变成表哥为我驻足不前了?莫非表哥觉着我应对不了这些小事吗?”
徐仪不由望向张贲。张贲察觉到这表兄妹之间氛围,也略有些尴尬。道一声,“……我去透透气。”便挤出车门去,与车夫同坐。
徐仪无奈一笑,道,“只怕你低估了其中难处。”
如意一时便也无言,片刻后还是扬头直望向徐仪,道,“就算真如此,那也是我自找的。”
徐仪不能解。如意便低声道,“……当日三姐他们被排挤时,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没有试图去扭转馆里的不正之风。如今我自己沦落到同样的处境,身受其害,那也是我先前的不作为种下的苦果。”
徐仪一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风气不是你在幼学馆中振臂一呼就能扭转的——总要缓缓图之。”
如意道,“也总要有人去当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她交握起双手,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笑道,“表哥不必担心我。莫非他们明知我是个公主,还要反过来故意欺负我不成?若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置不了,要表哥时时处处的跟着我,帮着我,那我岂不就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还读这些书做什么。”
徐仪早知道,她虽是个姑娘家,性格中却不乏古时读书人锐意进取的一面。此刻听她这么说,一面担忧她年少意气,只怕要比旁人遭受更多挫折,一面又不能不心生敬意。
便笑道,“你此刻所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位先贤的豪言壮语来。”
如意笑着追问,“什么豪言壮语?”
徐仪笑道,“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意一听便知又被他调侃了,不满的嘀咕,“表哥说的,就好像我要去赴的是必败之局。”
然而到底还是轻笑起来,又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记下了。”她便学着张贲先前的模样,笑道,“多谢师兄教诲。”
有二皇子的命令和舞阳公主本人在,侍卫们当然不敢擅自阻拦。马车顺利的驶入宫中。
不过往前进入内宫,便不能再行马了。三个人便都从马车上下来——因无人来接引张贲,如意便干脆亲自送他一程。
张贵妃所居住的承香殿临近御花园,也更靠近西宫门些。而御苑是从西宫门前往辞秋殿所必经之处,倒也无需额外走许多路。
因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近来张贵妃颇有些焦头烂额。
大皇子呼声这么高,天子也真切的到了再不立太子就会引得人心纷乱的时候,却依旧久拖不立,是什么意思?
朝臣们都心知肚明。
士族偏爱大皇子,有自己的利益和主张,素来不怎么谀顺天子,倒也还罢了。可那些早年跟随天子一道打天下的心腹之臣却没这样的节操,既察觉出天子中意的是二皇子,又意识到此刻天子孤立无援,正是向他献媚投诚的好时候,便纷纷把握准了时机,变着花样的开始和以沈道林为首的世家大族们唱起反调来。
张贵妃出身卑贱,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明白天子投下的这颗饵对寒门庶族而言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她心知拖得越久,支持二皇子的声音便会越大,局面对维摩也就越发险恶。
偏偏维摩是般若的哥哥,声望又这么高。一旦不能册立为太子,以后的日子还不知该如何艰难。他是败不得的。
身为母亲,张贵妃如何不忧心如焚。
宫中对她明着友善、暗地嘲讽的人多。越是在她坐卧不安的时候,便越是有人要到她跟前来招惹她。
——没办法,人一旦活得太苦楚无聊了,日子又没什么奔头,就容易看旁人不顺眼。忍不住就想搬弄些是非,多看些热闹。
张贵妃的耳畔便不得清静。
“听说还有撺掇着陛下立皇后的。这真是说的什么胡话,徐姐姐出身再清贵,也已经是三嫁之身了。如今宫里哪还有皇后娘娘那样清白尊贵的人?莫非要把小沈妹妹迎回来不成?”
“又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如今天子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当然就要根据皇子们生母的贵贱来选取。”
“孰不知大皇子出生便抱养到皇后宫了。这都算不得嫡子吗?”
张贵妃终于忍无可忍,道,“纵然以生母论,我同徐姐姐一样位列帝妃,册封还在她的前头,地位也并不在她之下。且不论这些——只说外廷的议论,我不知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不要传到后宫来的好。立储大事关乎社稷,陛下尚且不轻易说话,岂是你我女流能妄言的!”
张贵妃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她原是建邺东郊乡间的少女,祖辈以替人牧羊、屠羊为生。先皇后嫁给天子十年依旧生育不出皇子,沈家忧心不已。得知算命人说张氏命中有贵子,便将她献给了天子。彼时张氏年方十三岁,一年后她果然生下皇长子。先皇后去世后,张氏便晋位为贵妃,随后又生下沭阳公主。就算徐思入宫之后一人独宠至今,天子也常到她这里坐坐。
她生得娇媚白皙,性情率直可人。虽备受天子喜爱,然而出身低微,一贯又不怎么聪明,容易受教唆,众人便也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谁知这一日她却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反令前来搬弄口舌的人赚了个无趣。来人被她噎住,便赔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别生气。也对,这些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贵妃不接茬,来人见刺不到她,很快悻悻然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张贵妃这才气恼的将手中茶水一泼,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道,“给我换羊酪来,什么破东西,喝得没滋没味的。”
南人嗜茶茗,然而张贵妃却很喝不惯这树叶沫子。她自幼生在乡间,所接触的人间美味无过于乳酪一类。早些年乡间人说她命中富贵,她心里想的也是等日后富贵了就天天蒸乳酪吃。待后来入了宫,却因嗜好乳酪被人嘲笑说“满身臭烘烘的羊膻味”。她一度无地自容,渐渐的学着品起茶茗来,又硬着头皮学读书、学弹琴……待生下琉璃来,也一心将琉璃养育成风雅多才的大家闺秀。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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