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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正值伏暑,夏蝉于街道两侧的槐树上欢腾着。此时的京城内炎热而沉闷,闷燥的空气仿佛浸透了油,一点火星就可以燃起冲天烈焰。
午后炽烈的阳光把菜市口“丁”字街照得白花花一片,义仁堂门前的国槐树枝干低垂,叶子都晒蔫了。药铺廊檐下面新添了一口大缸,盛满清热解暑的酸梅汤,任客饮用,不取分文。这是义仁堂掌柜的一项医德,也是招徕主顾的一件法宝。
买卖的信誉一半是自己创出来的,一半是主顾捧出来的,主顾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义仁堂的东家深谙此道,所以对主顾格外恭敬,即使不买药的人路过门口,也请你白喝酸梅汤。喝的是义仁堂的字号,扬的是义仁堂的名声。
这就苦了附近几位街角小贩的生意。他们卖的都是节令小吃,秋冬天卖沙其马、艾窝窝,春天卖豌豆黄儿,夏天卖凉粉儿、大碗茶。这会儿就离开义仁堂门口的老地盘儿,把独轮小车顺“丁”字街口往西推,在路南房檐下的荫凉里支下摊子。,
“凉粉儿!酸辣凉粉儿哟!”
这吆喝声,在义仁堂听来,就显得远了。义仁堂店堂里,尹隶宸坐在柜台外边的椅子上,等着伙计抓药,闷闷地想着心事……
这一年多来,这天下发生的一桩桩大事,可以说是令人目不暇接。去年的“壬辰兵乱”导致了“九督议政”。朝廷威严扫地不说,发动“兵乱”的唐子然非但没有受到罚处,反倒是大清国的“龙兴之地”东三省。不但做上了东三省的总督,还成了天下九督之一。紧接着“鬼子六”再次执掌大权,开始了新政维新,一个个看似顽固守旧大臣,大都被勒令致仕。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那些被勒令致仕的大都是汉官,现在朝廷中的满官越来越多了。两百多年来爱新觉罗家的人根本就没相信过汉人,过去是。现在更是如此,只不过现在有时候连那么脸面也不要了,能用满官的地方自然要用满官,至于汉官。寻个名义、由头便给开了。
这边朝廷瞧着是热闹非常,可那边地方上却是更为热闹,大家伙都在那里闷着头的操练新军,推行新政,大有一日革新,以定万年的势头。可谁都看不出,这天下之势非但定不了,反倒是越来越乱了。虽说朝廷苦心经营着新军,好不容易练成了两镇新军。但又岂能与地方上相比——单就是北洋,那可不也练了四镇新军,湖北那边也练了两镇一协。还有两江的一镇两协,再这般下去,这天下得练出多少兵来?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作为一个读书人,尹隶宸可没想过这天下练出来的十几镇新军,是为了大清国。是为了打洋人,没准撑不了几年。这天下……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子。
就在这会义仁堂老掌柜摇着芭蕉扇,从里边走出来,一眼瞧见尹隶宸,亲近地打个招呼:
“哟,尹先生来了,老太太的贵恙好些了吗?”
“噢,老掌柜,”
尹隶宸从独自遐想中被惊醒,也只好客气地应酬,
“家母是长年老病,需要慢慢调理;自从换了您赐给的方子,倒是见轻了一些,我还要多谢您呢!”
“哪里,哪里!治病救人是本店的宗旨,还提什么“谢”字?”
老掌柜笑眯眯地说着。
“不过。易先生,我倒是早就想敬求您一幅墨宝,挂在店堂里,为小店增光!”
“哦,老掌柜过奖,”
尹隶宸连忙客气道。
“贵店早有镇店之宝,我哪敢献拙?”
他转过脸,望着店堂里左右两根抱柱上的一副金漆楹联。
“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据说,书写此联的乃是乾隆朝那会的军机大臣、做过相爷的刘墉,其书法造诣极高,早些年被更是被称之为“浓墨宰相”。
“刘文清公的字也写得极何气势,贵店留有他的遗墨,足可引为自豪!”
接着尹隶宸又感叹道,
“可惜,其却事清极忠,以忠名入史,亏得,这里不是东北,若是东北,单就是如此,恐怕老掌柜就得若是把他的字取下!”
东北与内地透着不同,满清的忠臣于东北看来,自然不可能是忠臣,像生于的奉天,不,应该是沈阳的范文程那样的满臣,更是被列写的“汉奸碑”上,刻以其“功”,以教世人明了其认贼作父对民族之害。对死了几百年的人尚是如此,自然可以想象东北的不同。
想来,若是搁在东北,像刘文清公这样名列清史忠臣的“大忠臣”,自然不会受东北待遇,所以尹隶宸才会有这么一番感慨,而话里话外的他的话中却又带着些嘲讽之意。这也难怪,中国素以讲究“一死百了”,死了死了,还要把旧事都翻出来,尹隶宸自然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来。
“那是本店的金字招牌,可摘不得!”
老掌柜笑摇着头。
“尹先生,您也忒较真儿了,甭管哪朝哪代,朝廷里头也不会一水儿清,这也就是几个字儿,即便是将来东北那边侥幸得了天下,还能较这个真儿?”
“您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老掌柜的脸上依然堆着招牌式的笑容,
“就说咱大清国吧,你说现在这时局又岂是一水儿清,谁是忠?谁是奸?若是当真有汉奸?且不说天津的中堂大人,便就是主持东三省的唐大帅,那可也是朝廷旨下的东三省总督,当年也是跪在太后老佛爷面前言道过吉祥的臣子不是。照这个理去了,那您说他是不是汉奸?所以我才说,这忠也好。奸也罢,不过都是用药的引子罢了,到最后啊,还是要靠拳头说话,谁家的洋枪多、兵多,谁就是忠……”
尹隶宸暗暗吃惊,现在这错综复杂的、让人看不透的局势。倒被这位中药铺老板一语言中了!可不就是这个理嘛,现在地方上之所以日夜练兵。练的又岂是兵,练的是这乱世中立足的根本,也是各家总督的胆色和将来。
“哎,国之将乱哪……”
两人正在闲谈的功夫。店门口进来一位主顾。此人年约三十出头,身材不甚高大,宽脑门儿,高颧骨,厚嘴唇,高耸的眉弓下,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头戴青缎便帽,身穿一件圆丝细夏布长衫,脚蹬双梁布鞋。进了店门那几步走。更是走的呼呼生风,不经意地带出身上的“功夫”,显然不是寻常一般人。
“来了您呐?”
老掌柜暂且中止了闲谈。上前招呼道,虽然是生客,也笑脸相迎。
“这位先生,您是抓药啊,还是来歇歇凉儿?”
“抓药。”
那人递过来一张方子,一口湖广那块的官话。说话的时候,那身上更是透着骨子里带着的官气。不用问见多识广的掌柜也猜出这位爷的身份来,定是位官爷,还是大权在握的官爷。
“劳驾,您给抓快点!”
“好嘞,”
老掌柜伸手接过方子,连忙又客气着。
“这位爷您坐下歇会儿,这就给您抓,说话就得!”
可那人却不坐,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浏览着店堂,目光落在了镌刻着刘墉遗墨的抱柱上,细细地观看。
“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这人嘴上念叨站这抱柱了上的对联,好一会又轻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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