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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贵妃待朱常洛离了启祥宫后,又向万历皇帝哭诉道:“皇上,这要是把庞保、刘成交出去受审,天知道那些外臣会怎么教唆编排臣妾,臣妾一族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万历皇帝道:“谁说要把庞、刘二人交出去受审?”

郑贵妃鬓钗不整,脸上脂粉杂着泪痕,疑惑道:“皇上不是答应哥儿拿问庞保、刘成吗?”

万历皇帝道:“是答应了,但朕没说要送到宫外审讯,朕只让三法司在文华门前审问庞、刘二人,还要命司礼监的人在旁监督,岂容外臣编排你。”

郑贵妃这才安心,拜谢皇上宽容恩宠。

六月暑天,外面赤日炎炎,高广轩敞的启祥宫后殿却是清凉舒爽,万历皇帝让郑贵妃在他身边坐下,端起龙苑报春茶抿了一口,对郑贵妃道:“阿秀,你以后对哥儿要和善一些,哥儿别无长处,胜在仁孝。”

郑贵妃辩道:“臣妾何时对哥儿不和善了,难道皇上还在疑心臣妾?”

万历皇帝微笑道:“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派个半疯半傻的人去闯东宫。”

万历皇帝这话虽是在为郑贵妃开脱,但在郑贵妃听来却很是刺耳,不悦道:“皇上此言何意啊!”

万历皇帝道:“别无他意,朕只是要让你明白,哥儿的储君之位谁也不能动摇,不然会生大乱,洵儿在洛阳也很好,安安稳稳做他的福王,不用多操心,你也看到了,朕当这个皇帝其实并没多少快活,还好遇到了你——”说着,轻轻抚了抚郑贵妃的手背,略有些浮肿的大脸显现温柔神色。

郑贵妃幽幽叹了口气,当年洵儿出生时,皇上曾向她许诺立洵儿为太子。但随即被外廷大臣察觉苗头,要求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慈圣皇太后那边也支持立朱常洛,皇上想尽办法拖了十几年,最终还是扛不住来自太后和外臣两方面的压力,只有立朱常洛为太子,洵儿不得不就藩洛阳——

时势如此,想要易储已无可能。郑贵妃算是死了心了。说道:“皇上的恩庞,臣妾岂有不知,只是洵儿自前年离京。我们母子已有两年多未曾相见,臣妾是日夜思念,时常落泪。”

万历皇帝宽解道:“当年母后也很思念我弟潞王。却也不能想见就见,祖制如此啊。”

西暖阁外的庭院阳光炽热,恩爱三十余年的万历皇帝和郑贵妃二人坐在阁中长窗下,望着庭院边那两株古柏铺展出的浓荫,久久不语,大明朝这一对最有权势、最尊贵的人此时与那些为儿女烦恼的寻常老夫妇没什么两样。

……

六月初六,北京习俗管这一天叫天贶节,这日民众汲井水做酱醋、浸瓜茄,又将衣物在烈日下曝晒。俗语有云“六月六,鸡子要晒熟”,这日的阳光是最炽烈的,皇宫内府也把列朝实录和列朝御制文集铺在烈日下晒——

翰林院这日也在晒书,张原、周廷儒几个年轻翰林跟在侍读学士郭淐身边帮忙整理晾晒典籍,大约巳时初刻,忽有内侍来传旨。皇帝要在慈庆宫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五府堂官以及科道官,翰林院除堂官外再着两名修撰前往,以备修书撰史——

郭淐骤闻谕旨,惊惶失措,他在翰林院十几年。从未有过皇帝召见之事,只从实录中知道皇帝上一次召见大臣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张原在一边道:“郭学士,皇帝召见定是为梃击案之事,郭学士赶紧去吧。”

郭淐慌忙整理冠带,叫周延儒和张原随他一起去,周延儒是去年升任翰林院侍讲的,原先也是修撰,熟知文翰制度,郭淐年老乘轿,张原、周延儒二人步行,从东安门入皇城,在宫城东华门外稍等了片刻,六部五府的堂官基本到齐,便有内侍出来引导众官入东华门,来到慈庆宫大门外。

慈庆宫现在非复梃击案前无人把守的样子,而是警卫森严,内阁首辅方从哲、次辅吴道南,以及诸给事中已经先到了慈庆宫外,外臣们个个神情激动,皇帝已经几十年没召见过大臣了,上次传胪大典只是过了一下形式,这回是真正的召见文武群臣,真可谓是四十年来未有的盛事啊,虽然众官都知道皇帝此次召见定与梃击案有关,算不得什么喜庆之事,但不管怎么样,皇帝肯出来视朝那就是国家百姓之福。

众官分班列队,方、吴两位阁老在前,由司礼监的太监引导进入慈庆宫大门,过二门,直到穿殿的阶墀下,却见头戴通天冠、身穿玄衣黄裳的万历皇帝已经在穿殿左门柱下西向而坐,皇太子朱常洛戴翼善冠、穿盘领窄袖赤色袍,立在万历皇帝右侧,朱由校、朱由楫、朱由检、朱徽嫙这四个皇孙、皇孙女并排立在左阶下,都穿戴着皇室燕弁服,端端正正站在那一动不动,神情显得有些紧张,尤其是六岁的朱徽嫙,小嘴紧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一群官员快步走近,她都要吓得哭起来了,她因梃击案受了惊吓,当夜就生病了,这两天才好了一些——

众官见皇帝已经先在,便赶紧跪倒在阶前行礼,没什么繁文缛节,万历皇帝开口道:“朕自前年圣母升遐,哀痛不已,今春以来足膝无力,不良于行,每日静摄调养,昨忽有疯癫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有许多闲言,今张差已畏罪惊吓而毙,止将庞保、刘成、李万仓、李自强四人拿问,其余不许波及无辜之人,免伤天和——”

说了这些,万历皇帝有些气喘,歇了片刻,又道:“皇太子乃国之根本,素称仁孝,今年已三十五岁,如此长大,朕岂有不爱之理,且皇孙振振众多,尤朕所深喜,奈何外廷纷纷疑我有他意,褔王已之国。去此数千里,自非宣召,彼岂能插翅飞至?”说着,拉起太子朱常洛的手对阶前跪着的群臣道:“此儿极孝,我极爱惜。”

正巳时的太阳已经很晒,众官跪在慈庆宫穿殿阶前的日光里一个个汗流浃背,伸长脖子望着殿檐下的万历皇帝,聆听皇帝的训示。张原听力好。不用侧耳静心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心想:“皇帝这是在表演父子情深呢。”眯起眼睛细看阶墀上万历皇帝一家子:皇帝朱翊钧方面大耳,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养尊处优的帝王威势。太子朱常洛毕恭毕敬侍立一边,朱常洛也肥胖,父子二人形貌颇为相似。站在左阶第一位的皇长孙朱由校清清瘦瘦,这时眼神游离,身在此处魂不知何往,若是上课这就叫作走神或开小差,在朱由校身边的朱由楫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朱由楫似乎未成年就夭折了,不然也轮不到朱由检接替哥哥朱由校的皇位,再看那位崇祯皇帝朱由检,七、八岁的样子。也瘦弱,但眼神很亮,神情很专注,在仔细听皇祖父说话,站在最边上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名字,现在应该还没有公主的封号,这未来的小公主小脸煞白。站在那里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张原又想:“王安等人也不知是怎么找到那个张差的,张差是孤家寡人,柴草被二李烧毁告状不成冤屈难伸以致疯疯癫癫就想到京中告御状拼命,前日竟死在刑部大狱,张差这样死倒是少受些痛苦。不然闯宫伤人的罪就算不是凌迟也要——”

“皇上甚慈爱,皇太子甚慈孝。天下百姓共仰!”

跪在阶前的官员当中突然有人这样大声称颂,把张原的思路打断,转头看时,说话的是河南道监察御史刘光复,鬓发花白的刘光复眼见皇帝与太子这么父慈子孝,感动得热泪盈眶,忍不住大声赞美起来。

万历皇帝年老多病,这两年更是时常头晕目眩,听力大不如前,刘光复颂扬的声音虽然不小,但万历皇帝却未听清,侧身问立在身边的东宫太监魏进忠:“那人说些什么?”

魏进忠认得说话的是御史刘光复,此前刘光复曾上疏罢宫市,宫市由太监承办,乃是肥差,魏进忠就管着内府十大库房的甲字库,罢宫市就是断了魏进忠这些太监的财路,魏进忠自然忌恨这个刘光复,这时灵机一动,回复道:“回万岁爷,这人说愿皇上慈爱皇太子。”

这话从字面上看与刘光复所言大同小异,但多了一个“愿”字,意思顿时迥异,刘光复是赞美称颂皇帝与皇太子父慈子孝,魏进忠这一转述就成了刘光复请求皇帝对皇太子慈爱,这不就是指责皇帝对皇太子不够慈爱吗,万历皇帝气喘吁吁说了一大通,又拉着朱常洛的手说“此儿极孝,我极爱惜”,在群臣面前表演得这么充分,却被刘光复当众“指责”,岂不震怒,训斥道:“内廷慈孝,外廷妄肆猜疑,迹涉离间!”

张原知道刘光复这个人,十年前在绍兴府诸暨县当过县令,治理水患,颇有政绩,刘光复离任后,诸暨百姓还建了刘公祠纪念他,但这个人比较执拗迂腐,而且这时刘光复纳闷啊,明明是称颂之词怎么皇上却怒斥他妄肆猜疑,他不服,忠臣要敢言,他大声争辩,万历皇帝几次要制止他说话,他却充耳不闻,自顾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把万历皇帝脸都气歪了,怒叫:“锦衣卫何在?锦衣卫何在?锦衣卫何在!”

但皇帝今天召见百官,未传锦衣卫入侍,所以万历皇帝连喊了数声也无锦衣卫的人答应,便命身边内侍将刘光复绑起来,押往朝房候旨发落。

吴道南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前后也见过万历皇帝几次,从未见皇帝如此震怒,很是惶恐,又因为跪得久了,头一晕,扑倒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郭淐、张原、周延儒就跪在吴道南身后,郭淐、周延儒二人迟疑着不敢擅动,张原却已经起身去扶,首辅方从哲也从边上搀了一把力,向张原点了点头——

坐在檐下左门柱边大发雷霆的万历皇帝见把次辅给吓倒了,这才勉强息怒,命内侍把吴阁老搀到二门外休息,过来搀吴道南的是魏进忠和另一个东宫太监,张原这时才看到钟本华也与一班内侍一起立在右阶下侍候,右臂已无夹板,想必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方从哲重新跪倒,为刘光复求情道:“小臣无知妄言,望霁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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