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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三月,春寒料峭的时节就彻底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春暖花开,四下里绿意盎然。京城四郊那些文人墨客最喜爱去的地方,一时都多了无数踏青赏玩的人,有的鲜衣怒马,有的衣着寒酸,有的挟妓呼朋唤友,有的孤单单孑然一身。然而,已经红火了将近两年的闲园又重新迎来了众多捧场的客人,因为又一出新戏在这儿的戏园子上演了。不同于那些演多了的老戏,这一出又是和之前金陵梦同样的戏码,每七日一折,闲园上演后三日内,满城的戏园子都会跟着演,一时又是一折演罢满城催更新,煽情之处无数人潸然泪下。
这一出《河朔悲歌》,徐勋给的要求就是煽情狗血,最好是能每折都让人悸动乃至于掉泪。唐寅直接找了康海,后者对戏剧原本就是兴趣颇浓,一想到前头一出金陵梦那满城传唱的架势,自然也全神贯注地参与了进来,如今见到这万人空巷的状况,身为这作者,康大状元自然是踌躇满志,毕竟,他几乎把自己从前身为状元,却无处伸张抱负的情绪一股脑儿全都投到了自己笔下的王越身上,而作为解元的唐寅,也是同样一种情绪。
因而,但凡到闲园来看这一出的自认怀才不遇,亦或是屡试不第的官员士子们,赫然是最容易被打动的一批人。至于那些没工夫抑或原本不屑于一观的大佬们,在两折过后满城议论的情况下,立时都想到了这种舆论转折意味着什么。
成化年间王越被夺爵除名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弘治年间王越又被李广牵连以至于郁郁而终的时候尽管没有追夺其官职,但也只是加赠太傅,而在谥号上头,朝廷也是多加刻薄。若是以文官终谥,应该以“文”字开头倘若是以王越曾经封爵转为武臣,那就当以“武”字开头,可最后的谥号却是以襄字开头。
甲胄有劳曰襄,可文武官的谥号都有相当的等次,倘若是武襄,对于武臣倒是好谥,可王岳毕竟文官,而文襄则赫然是文官谥法第二十三等更何况是襄敏二字。至于敏字,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明达不滞曰敏;闻义必徙曰敏;才猷不滞曰敏;好古不怠曰敏。尽管算是嘉字,可毕竟不算太高的美谥。
更何况,谁都没有提应该还王越威宁伯爵位的事。
这一天是闲园中的戏园子上演第三折《河朔悲歌》的日子。上下三层楼座无虚席,几个位置最好的包厢全都是垂着帷幕。这已经是闲园的惯例了,虽则垂着帷幕未免看不清台上的戏子究竟是怎么演的,可谁都知道,帷幕后头坐着的必定是不方便在台前露面的大佬因而除了少有来这种地方的往那几间包厢扫上一眼,其他大多数人都是熟视无睹。当上演到拔剑誓师之际,一楼大堂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暴喝一声好,一瞬间的静寂之后,一时赫然满堂彩声。
三楼靠左第三个包厢中,和张敷华相对而坐的林瀚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低声开口说道:“唐伯虎这一出戏写得实在是动情三分,倘若咱们不是活了这一大把年纪,知道王越虽是功劳卓著但也并非完人,必然得被这么一出戏给完全糊弄了进去。公实兄,你觉得世贞非得捣鼓出这么一出戏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要是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还用得着坐在这儿么?”张敷华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低声说道“说起来,当年汪直倒台的时候王越夺爵除名,三子削籍,那时候虽然我等也有人觉得处分太过,但皇上盛怒之际,兼且也想为附庸阉党者戒,所以都没说话。他这大功之人一沉沦就是整整十年,后来复起之时已经七十多,而且还是自述讼冤……唉!”
林瀚也好张敷华也罢,全都是深恨阉党的人,可如今徐勋西北这一去,一直有驿路急递送回来,因而从宣府大同一直到延绥等地的边备糜烂情况,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两人面前。想到当初被人弹劾冒功的王越,至少还是真真切切打过众多胜仗的,就连被人说成十恶不赦的汪直,一样是在战事上颇有建树,两人就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
这一说话,两人对外头的戏文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曲迥异于寻常戏词说唱的民谣响起,赫然是虏中失陷民众所唱的调子,间中那些“年年望明月,何日见家乡”的思乡之句,他们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对视一眼之后,张敷华终于忍不住走到门口掀开了一丝帷幕。但只见那些帷幕大开的包厢座位上,一张张都是面沉如水的脸。至于底楼的座位上,甚至有些抛头露面来看戏的年轻士子们紧紧捏着拳头。
察觉到林瀚亦是到了背后,他便叹了一口气说道:“王越当年那一仗之后,虏寇多年不敢居河套,陕西三边虏患稍解,要是那时候能趁机把河套收回来……”
那时谁都不想让汪直建边功,连带王越也被恨屋及乌一块恼上了,有几个想到这么多?
直到这一折在风沙之中谢幕,刚刚寂静的气氛方才一下子消解了下来,随着三五个人的喝彩,一时满堂叫好。顾虑到此时离去,让人瞧见不免多事,林瀚和张敷华不免默然坐在包厢中没有立时动弹,随着底下的喧哗声渐渐散去,知道人应该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方才相继起身,可还没走到帷幕前,他们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康海,唐寅,这一出戏写得好!”
这不是……当今正德天子?
林瀚和张敷华对视一眼,一时都站住不动了。就只听朱厚照的声音渐渐近了,竟仿佛就在前头的走廊上说话。
“人无完人,凭什么因为王越和汪直李广先后有些关联就把人一撸到底,连一个说公道话的人都没有?自己不打仗,在背后指摘别人倒来得起劲,徐勋先前送来的折子上有四个字说得极好,那就是设身处地!改明儿是应该轮流让某些官员去西北诸边前线体验一下将士辛苦,免得他们空口说白话指责别人冒功太舒坦了!”
此话一出,林瀚一时忘了自己和张敷华也是悄悄前来看这么一场戏的,立时掀开帷幕说道:“万万不可!”
见那边一行人齐齐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尤其是朱厚照那瞪大了眼珠子的样子,他这才醒悟到自己一把年纪,眼下的行动实在有些莽撞了。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镇定了一下心神,从容举步上前去,只是冲着朱厚照微微拱了拱手。
“言官言事,原本是本分职责,若是如此折腾,别人不免会指斥当今无用人之量。”
朱厚照看见了林瀚后头的张敷华,本打算颔首打个招呼,可听到林瀚这话,他就忍不住脸色一黑,随即轻哼一声道:“就因为当今要肚量,就得听凭这些人胡说八道?要知道,当皇帝的深居宫中,又看不到外头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所以才得广开言路,可言路上一个两个七八个全都是众口一词,偏偏还是偏颇之词,这样下去到耳中的都是不尽不实之词,那还有什么好听的!从前新进士授官必得在六部都察院试职,选外官也先得学习,让他们去西北诸边看看也是应有之义,要是一两个月都受不住,这官也就不用当了!”
林瀚还想再说,觉察到张敷华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一把年纪的他不禁默然无语。这时候,张敷华才扫了一眼已经空寂下来的戏园子,轻声说道:“事关重大,还请公子回头先议一议,再缓缓施行。”
“我又不是小孩子,这道理我当然知道!”
朱厚照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随即才兴致勃勃地说:“我还要去兴安伯府看看,你二人要不要跟着去?”
徐勋人都不在,小皇帝居然还要上兴安伯府,林瀚和张敷华不禁都有些意外。然而,他们和徐勋交情密切是一回事,这会儿和小皇帝一块去凑热闹又是另外一回事。当即林瀚和张敷华就同时借口事忙婉言谢绝,见唐寅和康海行过礼后,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朱厚照,再加上几个跟着的内侍,就这么下了楼去,他们不禁又对视了一眼。
刚刚小皇帝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这么说此次捣鼓这一出戏的不止唐寅,还有康海这个状元?这么一对组合……怪不得他们能写出这样的戏来!
刚刚当着两位资历非同小可的大佬的面,康海和唐寅一声不吭,直到出了闲园,跟在朱厚照身后的二人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以说,事关时政的戏是不好写的,尽管明朝没有文字狱,可光影射朝政四个字,就足以让他们深陷泥沼脱身不得了,要不是背后有徐勋,乃至于还有皇帝撑着,他们也写不出那样毫无忌惮的激昂文字来。
而朱厚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就这么回过头来:“怕什么,林瀚张敷华都是徐勋的人,而且还算是公道,怎么也不可能因为这一出戏怪罪到你们头上来。要是你们看到他们都心虚,到时候千夫所指的时候,你们可怎么办?唐寅还好,康海你可是在朝堂中天天要露面的……对了,你真打算到最后直接公布此戏是你写的?”
“是,倘若别人容不下,我辞官就是了!”
康海这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说得朱厚照眼睛一亮,但随即就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怕那些色厉内荏的家伙个鸟!出了事朕给你们兜着!”
小皇帝在外露出这么霸气外露的自称,此话一出,唐寅顿时哑然失笑。直到朱厚照被人簇拥着不情不愿上了马车,他才对康海说道:“对山贤弟,我反正是被人视作为平北伯私人了,倒是你,回头还是好好思量思量。毕竟,较之程尚书当年的科举弊案,王太傅的冤案,牵连到的人恐怕只有更多……”
“没事,反正我原本就不招元辅大人待见,朝中看不惯我们几个哗众取宠的人更是多了去了,多这一桩就多这一桩。”康海哂然一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越是有人捂着,就越是要宣扬得人尽皆知!这天底下,终究还是有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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