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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骠骑将军幕府。
自打从前线回来,袁绍一直病着,也就没有举行朝会,要紧的事务,都报到幕府来听候他裁夺。对此,朝中大臣,比如皇甫嵩这种老资格,是很有些意见的。
“大司马何在?”袁府正堂外,许攸拦住了一名仆人问道。
“后头苑里那一丛秋菊开了,主公和公子们置酒正赏着呢。”
许攸身旁一人,不到三十,身长七尺有余,容貌昳丽,全身上下是整整齐齐,连颌下那一把短须也打理得规规矩矩。听到这话后,淡然一笑:“有置酒赏菊的雅兴,看来大司马的病已无妨了。”
许攸何等人?
仗着跟袁绍是多年的老友,再加上本身也确有才干,眼睛那素来是长在脑门上的,但对此人似乎高看一眼,说话也特别客气:“文若,那咱们去后苑?”
这表字文若的,便是颖川荀氏骄子,荀彧荀文若,曹操谋主荀攸,便是他的侄子。只不过,侄子比叔叔,年纪还大几岁。
荀氏虽不如袁氏显贵,但也是绝对的名门。人家是荀子后裔,荀彧的祖父荀淑闻名当世,号为“神君”,八个儿子,号称“荀氏八龙”,个个有才。
荀彧的叔父荀爽曾官至司空,父亲荀绲曾任济南相,但在那段宦官专权的黑暗岁月里,荀绲干了一件非常没节操的事情,他畏惧宦官的权势,让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儿。丢脸的是,唐衡最先想把女儿嫁给汝南名士傅公明,人家根本不要!
摊上这么一个坑儿的爹,荀彧也是够郁闷的。所幸,荀彧成名得早,结婚之前就得到何顒的赏识,称其为“王佐之才”。再加上,荀彧娶妻时,他那老丈人已死了多年,江湖上士林里的朋友给他面子,也不怎么提这档子事。
否则,以袁绍对宦官的深恶痛绝,荀彧怎么可能有如今在朝中的重用?
当下,听得许攸询问,荀彧挥袖作请,举手投足之间,真个雅量恢弘,谦谦君子。
二人拐弯抹角,来到后苑,其时已入深秋,百花凋零,独一从金菊怒放,分外醒目。花丛中置短案数张,袁绍与他的儿子们正饮酒作歌,其乐融融。
许攸正待上前,却被荀文若一把拉住,侧耳倾听。
一阵后,二公子袁熙发现,提醒父亲,袁绍这才招他二人过去。
必须说,袁氏终究是名门,家教森严。在场三位公子一见许荀二公来,主动起身相让,执礼甚恭。待二人坐定,袁绍笑问道:“子远就不说了,文若,你未及弱冠便名闻朝野,说说,我方才短歌如何?”
“可比孟德。”荀彧答道。
袁绍闻言竟喜上眉梢:“若说正经读书治学,我那些故交旧友里,连我算在内,没一个成的。但孟德确实文采斐然,我胡乱唱几句,哪能跟他比?”
荀彧一俯首:“谁高谁下又有甚紧要?左右不过是消遣作乐,又不指着诗词歌赋来安邦定国。”
袁绍闻弦歌知雅意,叹道:“唉,文若这是不想我安逸啊。得,你们去吧。”
袁氏三公子施礼离席。
儿子走后,袁绍饮一口酒:“朝中如何?此番讨伐河北无功而返,大臣们有意见吧?”
“朝中大臣的意见倒是先可以不理,这位的意见,大司马应该重视。”荀彧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卷书简来。
旁边仆人接过,呈到袁绍面前。展开一看,原来是后将军,河南尹卢植的奏表。没看几眼,袁绍就变了脸色。原来,大宗师卢植在奏表中,就说了两件事情,却件件犯他忌讳。
这头一件,就是敦请天子亲政。
这第二件,就是替朱广叫屈。
袁绍看罢,撇开了头一件,专拿第二件说事:“哼,卢子干说朱广救天子,灭董卓,于大汉有功。进军幽州也是事出有因,认为朝廷实不必小题大作。子远,这次去河北你是亲眼所见,朱广兵强马壮,已然是朝廷心腹大患!卢植号称‘海内文宗’,看来,是治学治糊涂了!”
许攸立时接话:“卢植于士林广有声望,他的言论,主公不可不察。”
袁绍有心处置,但到底顾忌着卢植的名望,遂问荀彧:“文若以为呢?”
“下官听说子干公卧病在床,已经一个多月不能视事了。”
“病了?”袁绍有些意外。一阵沉默后,顺水推舟:“罢,当初董卓为祸洛阳,卢植不避凶险,挺身而出,也是大汉忠臣。我看,进太尉,让他到许都来养病吧。”
太尉,看起来显赫得很,其实在三公之中是最不值钱的。因为东汉的太尉根本不负责任何的具体事务。袁绍此举,就是想把卢植的前将军,河南尹撸掉,弄回许都来监视着。
许攸自然不会有意见,荀彧虽想帮着开脱几句,但琢磨着,这恐怕已经是这位前辈现在最好的处境了。
此事议毕,袁绍到底还是躲不过朱广袁术两个人。河北暂且不提,袁公路一直困扰着他,想起来脑袋都疼。正好荀彧在这儿,遂问计于他。
“大司马以为,立即袁术用兵可行否?”荀彧问道。
“兵力不足,粮草也不够,难。”
“那,安抚他如何?”
“安抚?”袁绍冷笑一声。“换旁人或许可以,但公路这厮是软硬不吃,朝廷若安抚,他只当是示弱,只怕更加猖狂!”
荀彧一声轻叹:“那就由他去吧。”
“嗯?这是何道理?”
“袁公路举暴兵屠戮徐州,已然大失人心,徐州诸郡纵使为他所得,也难以经营。他向朝廷上表,请封‘车骑将军督青徐二州事’,就是想要‘名正言顺’,朝廷不但不能许,还要另择一人,任命为徐州牧。”
袁绍听出些意思,略一思索,笑了:“那就没有比陶谦更适合的人了。对了,陶谦的下落,有确切消息没有?”
“已确认,回到了老家丹阳。”
“丹阳……出精兵的地方啊。那就这么定了吧,以陶谦为徐州牧,让他在丹阳等地募兵,打回徐州去。还有,这次征讨河北所征调的徐州军,给他送回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
荀彧点头称善。
许攸听到这里,倒抽了一口冷气。袁绍见状问道:“子远想起什么了?”
“主公,恕幕下直言。外人,未必了解袁氏同情。怕只怕,陶谦此时非但怨恨公路,便连主公你……”
袁绍一琢磨,便轻松不起来了。没错,毕竟是家丑,谁没事满世界宣扬去?这亲近的人,朝中的人,知道袁术与自己已势成水火,可在外人看来,他仍旧是自己的弟弟。只怕陶谦以为袁术举兵,是自己授意或者纵容所致,旨在诛除异己。
“那你说怎么办?不用他?”
许攸一摆手:“用,还是要用的。陶谦才干和手段都不缺,与公路这仇算是结下了,没有比他更适合的徐州牧人选。但也要防备他一旦羽翼重丰,不去收复徐州,反倒盘踞扬州,丹阳可是他的老家!”
袁绍闻言,叹道:“陈温本是我乡党,如今生死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九江太守刘繇,汉室宗亲,本也用得,奈何也弄了个不知去向。偌大个扬州,竟没人能主持大局?那,从朝中选派?”
说到最后时,他便朝许攸递了个眼色。
许攸哪能不知道他的用意,这扬州鱼米之乡,也称得富庶,主持大局的当然不能是外人。现在有一个最合适,那就是……
“伯业人品贵重,行事沉稳,且素有贤名,由他出镇扬州,朝廷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伯业,就是袁绍堂兄,前山阳太守袁遗的表字。
袁绍方要表态,突然瞥见荀彧眉头微锁,问道:“文若以为如何?”
荀彧当然是有意见的,这天下可姓刘不姓袁。大司马你自己执掌大权,还兼着豫州牧,袁公路不管怎么样,世人眼里他是你的弟弟,如今据有青徐二州,兖州牧杨彪又跟你们是姻亲,连扬州也要派你堂兄?想干什么呀?
“袁伯业去扬州,不是不行,但有一人,比他更合适。”
袁绍还没问,许攸已经质疑道:“还有比伯业更合适的人?文若试言之?”
荀彧不急不徐地吐出四个字:“江东之虎。”
话一出口,袁绍许攸两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江东之虎,破虏将军,孙坚孙文台。不论是剿黄巾,还是平董卓,人家冲锋陷阵,蹈死不悔,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黄巾作乱以来,有军功的不在少数,作校尉作将军的也不鲜见,但凭此封侯的,孙坚是为数不多者之一,足见其战功卓著。
按说,孙文台在讨董之前已经是长沙太守,乌程侯。长安一役,西凉军谁也不怵,独独忌惮江东之虎,而孙坚也确实在此役中立有汗马功劳。董贼灭亡以后,参与此役的诸多将领都飞黄腾达,孙坚居然只落了个平调,改任吴郡太守。
这里头其实是有原因的。
西征结束,天子移驾河南,南北两军就此分化。北军效忠被视为已故大司马大将军刘虞继承人的朱广,南军则全归了袁绍。
这就让孙文台有些尴尬。他当然不属于北军,但也不愿意委身事袁,所以婉拒了袁绍的拉拢示好。据某些未经证实的传言,说袁绍当时是有意让孙坚作“卫将军”的。
反正不管如何,孙坚另有打算。袁绍见留不住他,自然也就不可能上赶着去贴人家,双方一妥协,得,你回你的老家吴郡去作太守吧。
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孙坚在吴郡太守任上干得风生水起,辖下各处乱贼望风披靡,不久前还跨郡出击,帮助旁边的会稽平定了一场暴乱。扬州刺史陈温在出事之前,几次向朝廷上报他的功劳,袁绍均不予理会。
所以,就不难理解荀彧推荐孙坚镇扬州,袁绍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了。
好半晌,许攸绞尽了脑汁,袁绍都看了他两回,可实在想不出来孙坚有什么可黑的地方。不论是资历,人品,功劳,无可挑剔啊,人家西征以前就是乌程侯,长沙太守二千石,在朝廷也作过议郎,履历非常完整,简直就是扬州牧的不二人选!你要说刘繇在,凭着汉室宗亲的名头,还可以跟他拼一拼,可问题是,刘正礼搞不好已经让公路那厮一刀咔嚓了!
良久,袁绍未置可否,只道:“这事,等到朝会再议吧,反正大略定下来就行。”
荀彧也没再坚持,而是岔开了话题:“袁术表面上拥重兵,跨两州,其实不足虑。大患,仍旧是朱广。此番黑山贼遭受重创,恐怕再也难以对冀州形成威胁。可以想见,朱广稍作休整,一两年内必对公孙瓒用兵,以朱广在鲜卑和乌丸诸胡中的影响力,白马公孙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啧啧……”
袁绍听着不对味,盯着他:“怎么?文若这语气,倒似乎很推崇朱广?”
荀彧面不改色,轻笑道:“大司马言重了,推崇倒不至于。下官只是觉得,朱子昂一无背景,二没名望,就靠着数百云中骁骑南下助剿,短短数年之间,迅速崛起,令人匪夷所思。”
袁绍不冷不热,语带嘲讽:“他这个人,本事也是有的,再加上有刘伯安拿他当干儿子似的,临死也要保他坐镇河北。哼,你说他怎么不改姓刘?叫刘广多好?”
荀彧并不觉得可笑,提醒道:“大司马,若说旁的还不打紧。下官梳理朱子昂发迹之路,发现此人每遇紧要关头,从不行差踏错,这就说明他善于把握大局。”
“比如?”袁绍斜着眼睛,明知故问。
“比如,洛阳事变,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抽身脱逃才是合理的选择。可他却冒死杀进宫苑,救走了天子与陈留王。可以说,打从这起,董卓覆亡的命运就注定了;又比如,救出天子之后,按常理他应该护驾南来,可他却选择北上。正是这一举动,才保证了他能有坐拥河北的机会。还有,之前大司马布局围困冀州……”
“够了!”袁绍实在听不下去。“捡要紧的说吧。”
荀彧正色道:“下官想说的是,朱子昂不但有见识,有实力,更有野心。大司马应该有与他长期对抗的准备,想一举消灭他,已经是不太可能了。”
光熹三年,十一月,冀州,邺城。
黎阳一役,河北军队歼灭袁绍马步军近六千,俘虏万余,获粮草辎重无算。再加上之前重创黑山军,可以说是士气如虹,人心慑服。
之前反水投靠袁绍的巨鹿太守,一见王师南撤,家小都不顾,立即弃官潜逃。他心知往南去是自投罗网,往北投公孙瓒路途又有些远,往东去青州吧,袁术又跟朱广结着盟。于是将心一横,往西!大不了跟黑山贼钻山沟啃窝头吧!
一头扎进常山郡高邑县,好死不死,正赶上常山太守邹丹在郡内总动员,四处搜捕溃败流窜的黑山贼余党。乡里的壮丁见他形迹可疑,又随身携带武器,当即扭送县署。
人家高邑县长一看,乐得不行,这回该着我在将军面前露脸了!这哪是黑山贼,这不巨鹿周府君么?于是,连夜押送邺城。
除巨鹿外,朱广与刘虞的坚定支持者,甘陵相被郡中豪强合谋刺杀。这头朱广率军追击袁绍一走,冀州刺史田丰立即派兵赶赴甘陵,连大名士崔琰的亲眷在内,抓了将近一百人。
算上巨鹿太守的同党同僚及亲属,两百多人把邺城的大牢挤得满满当当。
朱广主政冀州以来,如此大规模的抓捕行动,还是头一次。
左将军幕府
其实这逢雨泌漏的破宅子也当不了多久幕府了,新将军府已经选定地址,只等左将军挑个吉日便可开工。不过,朱广对这事好像不怎么上心,估计是看到雨季已经过去,先凑合吧,毕竟刚打完仗,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别光顾着我,你也吃。”朱广筷子一伸,挡住了妻子给他夹的菜。
甄氏有意无意脸上总挂着一丝笑容,大概是因为最近朱三总刻意多抽时间陪她的缘故,甚至还说得空跟她回趟娘家,看望看望老丈母娘。你说,摊上这么个年轻有为,俊朗多金,还体贴疼人,身体又好的老公,妇复何求?
“多吃些,午饭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午饭?你只管做好,我肯定回来陪你吃。”
“当真?”
“将军无戏言。”
甄氏抿嘴一笑,百媚横生,朱广看得入了神,叹息道:“洛神美誉,委实贴切。”
“洛神?将军何出此言?”甄宓听得一头雾水。
朱广笑笑,方要说话,外头仆人便道:“主公,贾中郎……”
“知道了。”朱广两口扒完碗中饭,拿帕子把嘴一抹,起身就走。到门槛处又回过头来,表情严肃。
甄氏看得心头一紧,连忙起身:“怎么了?”
“午饭!备好!我一定回来吃!”
甄氏忍俊不禁,突然想起一事,神情为之一肃。朱广一只脚都跨出去了,见状收回来:“怎么了?你也要玩一次?”
甄氏款款上前,贴着丈夫的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今天要处理巨鹿甘陵两郡的事?”
“嗯,就是今天,你问这作甚?”
“公事,为妻本不该置喙。”甄氏说得很谨慎。“将军坐镇河北以来,对外连败强敌,对内也勤修民政,比之初来时,人心向背已大有改观。但是……”
朱广手一举,制止了她的话。这让甄宓有些紧张,虽然对自己丈夫向来都是温柔体贴的,但这事可能会犯忌讳。
“我猜猜。”朱广摇晃着脑袋。“你是想劝我,宽大处理?”
“不全是。”甄氏展颜一笑。“我是想劝将军,宽严相济。”
“那照你看来,怎么才算是宽严相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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