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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广一时沉默,稍后答道:“我个人对你师兄没意见。他虽然出生大家,但没沾到多少光,能有今天,还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再说了,当初我被困在范阳,是他促成了玄德兄来援。这件事,我欠他一个人情。”
“那你还总撺掇太尉要压制他?”
朱广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兄长,我们做个假设。如果由伯珪公来主持幽州局面,你觉得,会比刘太尉好么?”
齐周正将那羊皮酒袋递到嘴边,闻言放了下来,想了好大一阵,才摇了摇头。
“我这个师兄,敢打敢拼,坚韧不拔。纵使猝然遇强敌,他也不会退缩,定然是头一个冲过去。你知道么?有一回,他只带着十几个义从,在塞外突然撞见数百名鲜卑骑兵,他身先士卒,纵马冲进敌群,手杀数人。虽然自己几乎死伤殆尽,但鲜卑人从此就忌惮了他。”
朱广点头:“我听过这个故事。”
“作为统军大将,师兄不输给任何人。但是,他这个人,太过于自负。除了老师,我没见他服过任何人。这或许跟他的出身有关系,他的母亲只是个卑微的婢女,所以你可以想像他出生成长的环境。”
“所以,他遇事总要争强,宁折不弯。再加上家在辽西的关系,极度仇视胡人。刘太尉的怀柔政策,在看他来,只是迂腐软弱。以他的性格,必定不会对刘太尉低头,一定会对抗到底。”
“如果说,让他主持幽州局面。他一定会集中力量,跟鲜卑人乌丸人开战。哪怕就是拼光了,也在所不惜。你我都清楚,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越来越弱,群雄并起已经为时不远。到那时,他那一头跟胡人仇深似海,这一头,还得应付强邻。就算他是我师兄,我也得说一句,最终,难免败亡。”
齐士安这段话,可谓中肯。
朱广正要称赞他两句时,却见喝一大口酒,一抹嘴,又继续道:“再说刘太尉,摸着良心,我是怀有深深的敬意。仁义充塞四海,天下谁不敬仰!你看看他,年纪也不轻了,整日地忙碌,没一刻清闲。身居高位,却还是布衣粗食,不尚奢华。好人,真的是好人!”
朱广叹道:“德高望重,用在太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齐周加重了语气。“刘太尉这种仁人君子,治世可作能臣,乱世却作不得枭雄。我们那么劝他加紧集权,他却总是不以为意,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把幽州局面扳过来。你劝他弹压我师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他听过么?说句实在的,他可能比我师兄还固执。”
“我这么跟你说吧,就算没有我师兄,就算幽州一片坦途。将来的结果,可能也不会太好。冀州户口百万,钱粮充足,谁若是将来控制了冀州,一定会北上吞并幽州。”
朱广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对这位大舅哥,又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让我选,我还是宁愿刘太尉主政幽州,毕竟,他能体恤百姓艰辛,知道施行仁政。”
朱广喝口酒,叹口气,以一种无奈的语气道:“其实,伯珪公坚持武力,本没有错。无论哪朝哪代,面对北方的胡人,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力作后盾,而去奢谈和平,就是一厢情愿。”
“但是,我师兄做得太过了。他太痴迷于武力,以为武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又不顾眼下幽州的实际情况,甚至不顾自己的处境。也幸好是遇到刘太尉,若换个州牧,谁容得下他?我真替他担心啊。”
朱广犹豫一阵,终究还是问出了一个问题:“兄长,你要知道,照此下去,终有撕破脸皮的那一天。到时,你如何自处?”
齐周也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去右北平的时候,问过玄德兄么?”
朱广还没回答,他已经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玄德兄可比伯珪兄城府深得多。”
“哈哈,你这厮别的不行,看人还挺准。”朱广笑道。笑声未止,却发现大舅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得他有些发毛。那眼神,好似要洞穿他五脏六腑,看个通透一般。
“子昂啊。”
“嗯?”
“你知道最让我不安的是谁?”
“谁?”
“你。”
朱广让一口酒从鼻子里呛了出来,胡乱抹一阵:“我?我让你不安?”
“没错,就是你。”齐周大大地喝了一口,将目光飘向别处。“我初见你时,只觉得你少年老成,剽悍勇武。可越到后来,越发现看不透你,你明明只是个云中侠少,却对天下时局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甚至于一些,古怪的想法。虽然这很对我的胃口,却又常常使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朱广弯下腰去,双臂撑在腿上,望向远处,眼神有些空洞了。
许久,他才轻声道:“证明我来过。”
“什么?证明你来过?什么意思?哦,是不是就跟狗一样?一路过去,总要对着树尿上一泡,证明它来过?”
朱广斜眼看着他,这谈人生谈理想呢,你干什么?
“我开个玩笑,你继续。”
朱广沉默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这世上很多人,一出生,父母就已经替你计划安排好了一切。从小就告诉你,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然后你就按着他们的安排,按部就班的,读书,结婚,最好还能当官。尽管,那未必是你喜欢的。或者,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导致你自己都忘了你到底喜欢什么。就这么,按别人的安排过一生,到死,也没留下个记号。”
齐周似乎并不视这话为异端邪说:“所以,你就想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留下个记号,证明你来过?”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齐周抱着酒袋,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没忍住:“其实,我小时候极不爱读书,我立志要当个木匠,象鲁班那样的。你知道鲁班削竹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吧?我琢磨了许久,也没有成功。还有……”
朱广抓住他的手:“兄长,土木工程这些事,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
“不是,你听我说。苏秦身佩六国相印,文臣做到这个地步,算是极致了吧?可又怎么样?秦国不是照样灭了六国?还有武安君白起,战功可谓彪炳,可又怎样?秦照样被汉取代。这两人都是一时英杰,可除了留下些传说典故,还有什么?”
“但是鲁班创造的钻、刨、铲、尺、锯、墨斗,至今还在使用。我也深信,后人仍旧会用。这就是你说的,记号,不可磨灭的记号。”
朱广万没料到自己一番胡言乱语,倒引出了对方的梦想来。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时心里好像有一股强烈的认同。这或许,就是他能和齐周能为朋友的原因吧。
就在他做好准备,打算做一回忠实的听众,让大舅哥倾诉个够时。齐周,却止住了。一仰脖,咕咕灌了好大一阵,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点着头,拍着朱广的肩膀:“贤弟,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奸恶之人,或许,是愚兄想多了。”
朱广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很感激他能说出这句话来。
“士安兄,不管将来怎样,我决不会背弃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
齐周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从朱广的眼中,除了恳切,他再没发现其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许久,许久,终于,两人都感觉胃里不太舒服……
“少说恶心话。”
“多做实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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